奉天·1931年夏
奉天車站蒸騰的霧氣尚未散盡,陳峰的軍靴已碾過月臺上半干的煤渣,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空氣里彌漫著煤煙、汗臭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老煙槍佝僂在廊柱下,銅煙袋鍋在柱腳上“咔嗒”一磕,濺起幾點火星。三年的煙油凝在鍋沿,像層渾濁的琥珀。“陳小哥,”他渾濁的眼睛掃過喧嚷的人群,聲音嘶啞,“這奉天城的道兒,可比你們‘龍刃’的演習場黑多了。水渾,王八多。”
話音未落,一隊黃包車夫扛著車把吆喝著跑過,木輪狠狠碾過鐵軌接縫,劇烈的震動順著地面傳來,震得陳峰虎口一麻——那是他穿越后第三天,特種部隊格斗訓練留下的老繭,此刻正緊緊攥著老煙槍塞來的、磨得發亮的黃銅煙嘴。這煙嘴內側,有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刻痕。
“佐藤英機的狗,鼻子靈著呢。”老煙槍忽然壓低聲音,煙桿不動聲色地往斜前方一引,草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這會兒,說不定就在哪家茶樓上,嗑著瓜子瞅著咱們。”
陳峰順著煙桿方向望去。奉天站東廣場,鐘樓剛敲過十點的余音還在回蕩。陽光斜切過“三井洋行”那刺眼的金字招牌,在墻根投下狹長冰冷的陰影。三個穿黑色短打的漢子圍著一個賣糖人的小販,其中一人袖口翻動,露出的半截刺青不是本地混混的鯉魚,而是一朵歪歪扭扭、透著邪氣的櫻花。
“關東軍情報課的‘浪人’。”陳峰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煙嘴的刻痕。現代情報分析的本能瞬間激活:三角站位,視線交叉覆蓋整個出站口,腰間鼓起的弧度——南部十四式shouqiang的輪廓清晰可辨。
老煙槍猛地蹲下,佯裝系鞋帶,草帽徹底蓋住了臉:“昨個兒萬寶山的信兒傳過來了,小鬼子在長春,七個佃戶…沒了。如今城里的日本浪人,比發了瘟的野狗還橫!你昨天在南市場露的那手功夫,怕是早鉆進佐藤那王八蛋的耳朵眼里了。”
昨夜的情景在陳峰腦中炸開。七個浪人,把林晚秋堵在鐘表鋪后巷的磚墻邊。領頭的刀疤臉獰笑著攥住她的麻花辮,狠狠往墻上撞。破碎的玻璃窗下,白洋布裙擺上洇開暗紅,沾滿了碎碴。他剛從老煙槍的破屋出來,袖口里藏著穿越時唯一帶來的物件——一把淬了啞光黑特氟龍涂層的軍用匕首。
他沒拔刀。
現代格斗的“以巧破力”在狹窄的巷道里爆發。避開劈頭蓋臉的破風木刀,手肘如毒蛇般精準點中刀疤臉的尺骨神經。凄厲的慘叫未落,第二個浪人的手腕已被他擰住,反向折成駭人的角度。刺耳的骨裂聲混著受驚野貓的尖嘯,驚得巷口的賣花姑娘打翻了花籃,月季花瓣紛紛揚揚,落了林晚秋滿身。
“你那手‘鎖喉摔’,是德國佬的擒敵術吧?”老煙槍站起身,拍打著褲腿上的灰,眼神復雜,“三十年前在毅軍,見過洋教官耍過這手。”
陳峰沒應聲。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鐘樓下方的巨幅廣告牌上——《盛京時報》的海報,一個穿和服的女人捧著清酒,背景是關東軍殺氣騰騰的演習照片。照片一角,一個模糊的身影舉著望遠鏡朝向鏡頭方向,那站姿他刻在骨子里——特種兵特有的“三點支撐”平衡感,即使裹在和服下,也如黑夜里的磷火般刺眼。
“走!”陳峰猛地拽住老煙槍的胳膊,不由分說將他拖向西側一條狹窄的岔路。
車鈴叮當亂響,黃包車夫們慌忙避讓。老煙槍的煙袋鍋差點脫手:“哎!去哪?我約了‘順發糧棧’的王掌柜談事……”
“糧棧后院,”陳峰的聲音壓得更低,軍靴踏過水洼,泥點濺上老煙槍的藍布褲,“是不是正對著南滿鐵路的貨運軌道?”
老煙槍腳步猛地頓住,煙桿在掌心危險地轉了個圈,眼神驟然銳利:“你怎么……”
“林晚秋的裙擺上,”陳峰眼角余光掃過街角胭脂鋪的玻璃柜臺,玫瑰膏的光澤映出兩個鬼祟的跟蹤者倒影,“沾著三毫米的鋼軌銹。只有貨運軌道魚尾板的接縫處,才會積攢這種混著紅砂巖顆粒的銹。”
老煙槍喉結滾動了一下。他突然朝胭脂鋪里高喊:“李掌柜!給老子來盒‘女兒紅’!”
藍布衫掌柜探出頭,看見老煙槍,臉上堆起笑:“王老哥!昨兒說的那批洋布……”
“先記賬!”老煙槍劈手奪過遞來的胭脂盒,塞進陳峰懷里,“拿著,興許……用得著。”
陳峰捏著那燙金的小鐵盒,指尖敏銳地觸到底部一絲微弱的凸起。他用指甲小心刮開一角,剝下一張薄如蟬翼的紙片。迎著陽光展開——米湯寫就的字跡隱約浮現:“七旅”、“軍火”、“十九日查”。
**(二)**
煙袋斜街的青石板,被百年的腳步磨得光滑如鏡,兩側灰瓦屋檐連綿,像一條蟄伏的蒼龍。
老煙槍的破屋蜷縮在巷子最深處。門框上掛著的干辣椒和玉米棒子早已褪色。陳峰跟著他擠進吱呀作響的木門,三道沉重的插銷在身后閂死。一股濃烈的霉味、劣質煙葉和桐油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墻角火盆里,松木柴噼啪作響,火星從漏煙的煙筒里蹦出,在青磚地上烙下點點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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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打聽’的規矩。”老煙槍從床底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木箱。掀開蓋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玻璃瓶,裝著頭發絲、紐扣、碎布片,瓶身貼著標簽:“張記當鋪劉三”、“憲兵隊伙夫”、“東三省官銀號夜哨”。
陳峰的目光如鷹隼般鎖定其中一個瓶子——里面裝著半瓶暗紅色的鐵銹,標簽赫然是:“南滿鐵路九號倉庫”。
“林小姐的事,瞞不過我。”老煙槍往火盆里添了塊柴,跳動的火苗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她爹林世昌,商會副會長,上個月剛跟三井洋行簽了大米合同。可這丫頭,偷著給北大營送信兒,三個月了。”
陳峰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胭脂盒上敲擊——那是“龍刃”時期刻入骨髓的摩斯密碼節奏,緊張時的本能反應。“北大營的第七旅,現在什么狀況?”
“爛到根兒了!”老煙槍往火盆邊啐了一口濃痰,火星四濺,“參謀長榮臻,三天前下的死命令!說鬼子演習是‘正常調動’,讓當兵的把槍都鎖進庫房,連他娘的刺刀都不準帶!昨兒我去送菜,你猜怎么著?站崗的哨兵,槍套里塞的是旱煙盒!”
陳峰霍然起身,身后的木凳哐當翻倒。
他兩步搶到窗前,透過破紙洞望向斜對面一座氣派的青磚瓦房。門楣上掛著“德順祥”的金字牌匾,伙計正吆喝著往馬車上搬綢緞。但陳峰的視線,死死釘在院墻一根不起眼的排水管上——那里,一個微弱的反光點,正以精準的十秒間隔,規律地閃爍著。望遠鏡鏡片!
“佐藤的狗,鼻子比我想的還快。”陳峰從懷里緩緩抽出那把啞光的軍用匕首,冰冷的刃鋒在火光中吞吐著寒芒。“老煙槍,”他聲音低沉,“‘柳條湖’,你知道嗎?”
“當啷!”老煙槍的煙袋鍋失手砸在地上。他彎腰去撿,后頸衣領滑開,一道猙獰的、月牙形的舊疤暴露在火光下——那是甲午年,明治三十年式刺刀留下的印記。
“三十七年了……”老煙槍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拾煙鍋的手抖得厲害,“那年……我在毅軍……鬼子在花園口登陸……也是先炸了鐵路……”
陳峰拇指死死按在匕首的防滑紋上。現代軍事數據庫里的冰冷數據瞬間涌入腦海,清晰得令人窒息:**1931年9月18日22時20分。關東軍獨立守備隊第二大隊第三中隊。柳條湖。南滿鐵路鐵軌被炸毀。栽贓中國軍隊。隨即進攻北大營。**
而墻上那本殘破的皇歷顯示:**民國二十年,七月廿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