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數武館里,裁判這種活兒向來是助教的專屬。
    他們多半是館主的得意門生,穿著統一的訓練服,手里捏著計時器,在場地邊踱著步子,喊口令時自帶一股年輕人的利落勁兒。
    可宏圖拳館偏不。
    趙宏圖拽了拽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運動服,袖口磨出的毛邊蹭過掌心,帶出點粗糙的癢。
    他這拳館本就擠在寫字樓的角落里,租金咬著牙才勉強續上,別說請助教,就連墻角那袋快見底的滑石粉,都是上周跟隔壁五金店老板賒的。
    此刻他站在場地中央,臨時充當裁判,手心竟沁出層薄汗,捏著的秒表還是三年前學員送的,表蓋邊緣的漆皮早就掉光了。
    “都站好了啊。”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在空曠的拳館里打了個轉,混著窗外早餐鋪飄來的蔥油香,“比賽時間五分鐘,點到為止,別下死手,聽見沒有?”
    場邊的學員們稀稀拉拉應著,有人偷偷憋笑——誰不知道趙館主最看重“武德”,每次比賽前都得念叨三遍。
    趙宏圖深吸口氣,把秒表往褲兜里一揣,抬手往下猛地一劈:“開始!”
    那聲音算不上多威嚴,卻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水潭,瞬間攪活了場中氣氛。
    誰都沒料到,率先動的會是那個穿白空手道服的少女。
    她看著不過十三四歲,個子剛及小朱的肩膀,可身子一動,竟像片被風卷著的葉子,腳尖在地板上輕輕一點,整個人就騰了起來。
    陽光從百葉窗縫里斜切進來,剛好照在她繃緊的小腿肌肉上,線條利落得像把出鞘的短刀。
    “嚯!”場邊有人低呼。
    少女在空中擰身,右腿繃成條直線,帶著破空的輕響,直直踢向小朱的胸口。
    那動作標準得像教科書上拓下來的,腳背繃得緊緊的,連褲腿揚起的弧度都透著股訓練有素的嚴謹。
    小朱咧嘴一笑,半點沒慌。
    他一米八的個頭往那兒一站,壯得像尊石碾子,胳膊比少女的大腿還粗。
    只見他雙臂交叉護在胸前,肌肉賁張,連練功服的袖子都被撐得鼓鼓的。
    他梗著脖子,那架勢像是在說:來唄,盡管踢,能打動算我輸。
    “嘭!”
    悶響在拳館里炸開,像有人用錘子敲在了厚木板上。
    小朱的胳膊猛地往里凹了下,隨即又彈回來。
    他踉蹌著退了半步,腳底板在磨得發亮的地板上蹭出道淺痕,臉上卻依舊掛著笑:“嘿嘿,沒用沒用。”他甩了甩胳膊,故意把肌肉抖得突突跳,“女孩子家力氣就是小,還不如回去學跳舞,劈叉肯定比踢腿好看。”
    場邊的哄笑聲剛起來,少女已經再次發起了攻擊。
    她落地時輕得像片羽毛,腳尖點地的瞬間,膝蓋猛地一彎,整個身子突然矮了半截。
    緊繃的表情半點沒變,眼神冷得像結了冰的湖面,右手撐地的同時,左腿已經像鞭子似的掃了出去。
    “小心下盤!”場邊有老學員忍不住喊。
    可小朱壓根沒聽。
    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得意里,覺得這小姑娘不過是花架子,沉腰扎了個馬步,等著對方再來踢法。
    小朱剛回到場邊,就被師兄弟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穿藍背心的師兄照著他胳膊肘懟了一下,嗓門比練拳時還響:“剛才那一下夠狼狽啊?平時跟我掰手腕的勁兒呢?全灌進肚子里發酵了?”
    旁邊立刻有人接茬,舉著半瓶礦泉水往他嘴邊湊:“朱哥快喝點水順順氣,下回來個‘老樹盤根’,把那丫頭片子直接鎖在地上——前提是你先學會站穩嘍。”
    哄笑聲里,有人偷偷往他手里塞了塊巧克力,是平時總被他護著的小學員,奶聲奶氣地說:“朱哥你剛才踢起來的時候超帥的,就是落地有點急。”
    小朱的臉本來紅得像燒透的鐵塊,被這句軟乎乎的話一戳,突然就垮了下來,抬手揉了揉那孩子的頭發,嘟囔著“知道了知道了”,聲音里的火氣早散了,只剩點不好意思的憨。
    陽光從百葉窗漏進來,在他們攢動的人影上晃出細碎的光斑,混著汗味和剛開封的運動飲料氣,活像團熱烘烘的煙火。
    另一邊的空手道陣營卻像被按了靜音鍵。
    贏了的少女剛走回隊伍,就被后排的同伴用眼神圍住。
    沒人說話,只有最前排的男生對著她微微頷首,食指在膝蓋上輕輕敲了兩下,像是在說“穩”。
    穿白道服的學員們脊背挺得筆直,膝蓋并得嚴絲合縫,連呼吸的節奏都像是被統一過。
    有人嘴角繃不住往上翹了半分,立刻被旁邊的人用胳膊肘輕輕碰了一下,那點笑意就像被掐滅的火星,瞬間斂了回去。
    他們坐著的塑料凳連條縫都沒錯開,影子在地板上排成整齊的線,透著股被規矩熨燙過的僵硬。
    拳館門口的玻璃墻根下,不知何時已攢了一小撮人。
    穿格子襯衫的程序員舉著手機錄像,屏幕映得他眼鏡片發亮,另一只手還攥著沒吃完的肉包,油汁順著指縫往手機殼上蹭;
    穿米白色職業裝的女士扒開人群往里瞅,高跟鞋跟在地板上磕出細碎的響,正扭頭跟身后的同事念叨:“剛才那小姑娘踢得真快,跟電影里似的”;
    連隔壁打印店的老板都揣著個保溫杯站在最邊上,杯蓋沒擰緊,氤氳的熱氣混著茶葉香飄出來,他咂摸著嘴跟旁邊的人說:“這拳館平時看著不起眼,真練家子啊。”
    議論聲像鍋里剛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有驚嘆,有疑惑,還有人掏出手機搜“宏圖拳館”的地址,顯然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對決勾了興趣。
    趙宏圖站在場地邊,目光掃過門口攢動的人頭,手不自覺地摸了摸后頸。
    晨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他洗得發白的運動服上,映出布料上洗不掉的汗漬。
    他想起拳館廣告牌上“弘揚華夏國術”那行紅底黑字,剛才被小朱輸掉比賽勾起的火氣,此刻竟慢慢散了。
    輸一場怕什么?
    讓這些寫字樓里的上班族看看,國術不是公園里老大爺慢悠悠的太極,是能實打實過招的功夫;
    讓他們知道這棟樓里藏著個教真東西的拳館——這可比贏一場比賽實在多了。
    他往場邊退了半步,給門口的圍觀者讓了點視線,嘴角悄悄往上揚了揚,心里盤算著:等會兒結束了,得把拳館的招生傳單往門口遞遞。
    ……
    趙宏圖深吸一口氣,扯了扯皺巴巴的運動服,目光重新投向自家的學員。
    “慌什么?”他的聲音不高,像是在訓斥自己的學員,又像是在對自己說,“十場對決才剛開了個頭,輸一場就耷拉腦袋,往后怎么跟人過招?”
    說著,他目光在學員隊列里掃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最前排那個站得筆直的身影上。
    “王澤,出列。”
    應聲的少年往前跨了半步,動作干脆得像刀切。
    十七八歲的年紀,板寸頭茬泛著青黑,是剛用推子推過的模樣。
    他沒像小朱那樣渾身鼓鼓的肌肉,可裸露的小臂上,肌腱隨著抬手的動作起伏,像藏在皮下的鋼條,每一寸線條都透著常年打磨的緊實。
    晨光從百葉窗漏進來,在他麥色的皮膚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斑,那是被拳館頂燈曬出的健康底色。
    “師傅。”王澤的聲音比小朱沉,帶著變聲期特有的粗糲,卻穩得像釘在地上的樁。
    他抬手正了正松垮的練功服領口,露出鎖骨處一道淺疤——那是去年練鐵砂掌時被飛濺的碎石劃的,此刻在光線下像條沉默的勛章。
    趙宏圖看著他,眼神里的急躁慢慢化成了篤定。
    這小子是三年前被他從網吧拽回來的,當時瘦得像根豆芽菜,現在卻成了拳館里最能沉住氣的一個。
    扎馬步能紋絲不動站滿兩小時,打拳時每記沖拳都能讓沙袋晃出規律的弧線,連少林長拳的呼吸吐納,都比旁人多了幾分老派的嚴謹。
    “第二場,你上。”趙宏圖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繭蹭過王澤繃緊的肌肉,“記住了,小朱輸在毛躁,你得給我把‘穩’字刻在拳頭上。別想著一拳把人打趴下,先看清楚對方的步子往哪邁。”
    “是。”王澤點頭時,下頜線繃得更緊了。
    他往后退了半步,開始活動手腕,指節“咔咔”的脆響在安靜下來的拳館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