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他!”夜郎七冰冷的聲音傳來。他已從樹蔭下走出,步履沉穩地來到場中,玄色的袍角拂過滾燙的地面。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昏迷不醒、氣息奄奄的少年,目光銳利如解剖的刀鋒,掃過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膚,尤其在那雙緊閉的、眼瞼紅腫破裂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打井水,冷水,潑。”夜郎七的命令簡潔得近乎殘酷。
福伯和仆役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這是為了防止嚴重曬傷后的身體內部高熱持續造成更深的損傷。兩個仆役立刻飛奔而去,很快抬來一大桶剛從深井里打上來的、冒著森森寒氣的冷水。
“潑!”夜郎七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嘩――!
冰冷的井水,如同瀑布般,狠狠澆在花癡開滾燙的身體上!
“呃――嗬!”昏迷中的少年身體猛地弓起,發出一聲短促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抽氣!極冷與極熱的瞬間交激,如同無數根冰針狠狠刺入他灼傷的皮肉和疲憊的臟腑!破裂的水泡被冷水刺激,蟄痛鉆心!他劇烈地嗆咳起來,身體在冰冷的水泊中痛苦地蜷縮、翻滾,無意識地用手臂徒勞地遮擋著不斷澆下的冷水。
一桶,又一桶。
直到他滾燙的皮膚溫度明顯降下來,紫紅色稍褪,身體在冷水的刺激下只剩下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和微弱的本能**,夜郎七才抬手制止。
“抬去藥房。”夜郎七的聲音依舊聽不出任何情緒,“用‘寒玉續肌膏’,薄敷全身灼傷處。眼,用冰鎮過的‘清心明目散’藥液浸濕細棉,覆上。半個時辰后,喂‘回元固本湯’。”
福伯連忙應下,指揮著仆役們小心翼翼地將濕漉漉、冷得直哆嗦的花癡開抬起。少年被搬動時,身體軟得如同面條,頭無力地垂著,濕透的亂發貼在腫脹破裂的眼瞼和臉頰上,更顯狼狽凄慘。
夜郎七的目光,卻落在他方才趴倒的青石板上。
那里,被汗水、井水和少年身體摩擦弄濕的一小片區域邊緣,幾道極其細微、幾乎被水漬洇開的刻痕,隱約可見。
那是一個歪歪扭扭、線條斷續顫抖、仿佛用盡最后力氣刻下的――
“一點”。
夜郎七深邃的眼眸深處,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微瀾。他緩緩抬腳,玄色的靴底,無聲地碾過那濕漉漉的刻痕,將其徹底抹平在滾燙的青石板上,仿佛從未存在過。
***
藥房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一絲血腥氣。巨大的藥浴桶已被清理干凈,空氣中殘留的霸道藥氣被冷水潑灑后的清冽稍稍沖淡。
花癡開被安置在一張鋪著干凈粗布的小榻上。福伯和另一個懂些藥理的仆役,正小心翼翼地處理著他身上可怕的曬傷。寒玉續肌膏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凝脂般的青碧色,觸手冰涼刺骨。仆役用特制的玉刮板,蘸取少許,極其輕柔地涂抹在花癡開紫紅腫脹、布滿水泡和破潰的皮膚上。
“嘶…”即使處于半昏迷狀態,當那冰寒刺骨的藥膏接觸到灼傷的皮肉時,花癡開依舊痛得渾身一抽,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氣聲。身體本能地想要蜷縮躲避。
“忍忍…癡少爺…忍忍就好…”福伯心疼地按住他顫抖的肩膀,渾濁的眼里滿是水光。他親自拿著浸透了冰鎮“清心明目散”藥液的棉片,那棉片冰涼得如同寒玉。他屏住呼吸,用最輕的力道,將棉片覆蓋在花癡開那雙紅腫破裂、緊緊閉合的眼瞼上。
冰寒的藥力瞬間滲透,如同細小的冰針,刺入被強光灼傷的眼底。花癡開身體猛地繃直,隨即又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癱軟下去。覆蓋在眼上的冰涼,與全身涂抹的寒玉膏帶來的刺骨寒意內外夾擊,暫時壓下了皮肉灼燒的劇痛,卻帶來另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讓他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半個時辰后,一碗溫熱的、散發著濃郁參香和草木清氣的“回元固本湯”被端來。福伯小心地扶起花癡開無力的頭,用勺子一點點撬開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將藥汁喂進去。苦澀溫熱的藥液滑入喉嚨,如同引燃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勉強驅散了一絲臟腑間的寒意,也帶來一絲虛弱的暖意。花癡開喉結滾動,無意識地吞咽著,眉頭在昏迷中依舊痛苦地緊鎖。
敷藥、喂藥,整個過程,花癡開都處于一種半昏半醒的彌留狀態。劇烈的痛苦與極度的疲憊如同兩股洶涌的暗流,撕扯著他的意識。他仿佛沉在冰冷漆黑的深海,不斷下墜。光窖里那吞噬一切的熾白,冰窖里凍徹骨髓的幽藍,藥湯中蝕骨灼心的赤紅…這些極致的色彩碎片在他意識深處瘋狂旋轉、碰撞。
就在這混亂痛苦的深淵里,一個灰撲撲的、異常清晰的輪廓,如同定海神針般,穿透了混亂的色塊,穩穩地浮現出來。
石臼。
那磨損的邊緣,樸拙的線條,還有里面那根沉甸甸、圓鈍的石杵。
這影像是如此頑固,如此清晰。它取代了光焰,取代了寒冰,取代了沸湯,成為意識漩渦中唯一穩定的存在。仿佛只要“看”著它,那無邊無際的痛苦就有了一個可以錨定的支點。
花癡開蜷縮在粗布小榻上,覆蓋著冰棉片的眼睛下方,干裂的嘴唇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發出一個模糊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杵…”
***
內院書齋。
紫檀木門緊閉,冰鑒依舊散發著絲絲寒氣,卻驅不散室內的肅殺。
夜郎七坐在寬大的紫檀書案后,玄衣襯得他面容愈發冷峻。他面前攤開著一卷薄薄的、邊緣染著幾處不規則暗褐色污漬的皮紙卷宗――那是陰影護衛帶回的線報。
書案對面,并非空無一人。
一道影子,如同從書齋角落的墨色里自然流淌出來,無聲無息地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他依舊隱在書架投下的陰影最深處,身形比上次出現時似乎更加飄忽不定,如同隨時會散去的煙。唯一清晰的,是他垂在身側、包裹在黑色軟布中的右手。那軟布上,新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血漬,如同猙獰的烙印,在幽暗的光線下異常刺目。血腥氣混合著書卷的墨香和冰鑒的寒氣,形成一種令人心悸的詭異氛圍。
夜郎七的目光從染血的皮紙卷宗上抬起,落在陰影護衛那只染血的手上,眼神銳利如刀鋒刮過。
“霧隱山,毒龍澗。”陰影護衛的聲音比上次更加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如同砂礫在破損的銅鑼上摩擦。“截住了傳訊的鷂鷹。南境駐軍左鋒營,參將陳豹的親筆密令,用的是…軍驛的暗碼。”他頓了頓,似乎在壓制某種不適,“信使…骨頭很硬。澗底的瘴氣…也毒。”
短短幾句,勾勒出一場發生在險惡之地的血腥截殺。那皮紙卷宗上的污漬,護衛手上的血,便是代價。
夜郎七的指尖在書案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出沉悶的篤聲。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皮紙卷宗上,上面是強行破譯出的密令內容,字跡潦草卻驚心:
「…貨已入庫,風緊,暫停轉運。‘客人’將至,‘老地方’備‘七號窖’,務必清凈。鷹眼盯緊‘銅駝’余燼,防其復燃…」
“陳豹…左鋒營參將。”夜郎七的聲音低沉,帶著冰渣摩擦的質感,“一個沖陣的莽夫爪子,倒學會探路和打掃痕跡了。”他眼中寒光一閃,“‘貨’是劫掠的軍資,‘客人’是誰?‘七號窖’又在何處?”
“密令指向…銅駝巷。”陰影護衛的聲音從黑暗中滲出,“巷尾廢棄的‘永豐’糧棧。地下,有舊窖。‘七號窖’,或指其中之一。陳豹的親兵哨長王胡子,三日前秘密離營,至今未歸。營外紫云英花粉…足跡新鮮,直指銅駝巷方向。”
“糧棧地下…”夜郎七的手指在“銅駝巷”的位置緩緩劃過,“藏軍資?還是…藏人?”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看來這莽夫爪子背后,握著刀柄的人,心很大。劫了軍資不算,還想在京城根下,藏下點‘客人’?”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護衛染血的手,語氣陡然轉寒:“王胡子,不必留活口。撬開‘七號窖’的門。里面的‘客人’,無論是什么,都給我‘請’出來。記住,要‘清凈’。”
最后兩個字,他咬得極重,帶著一種血腥的暗示。
“是。”陰影中的輪廓無聲領命,如同墨汁滴入更深的水潭,身形開始模糊、消散。
“等等。”夜郎七忽然開口。
那消散的輪廓瞬間凝實了一絲。
夜郎七的目光投向書齋緊閉的窗欞,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紫檀木,看到藥房的方向,看到那個在光焰中刻下“一點”的身影。他的聲音依舊冰冷,卻多了一絲難以喻的意味:“備一套干凈衣服。再找一副…象牙骰子。舊的,磨圓了棱角的最好。”
陰影護衛似乎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隨即徹底融入黑暗,只留下書齋內更濃重的血腥味和夜郎七眼中翻涌的、比夜色更深沉的算計與寒芒。冰鑒嘶嘶的吐息聲,如同毒蛇在暗處潛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