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臨淵推開門,突然愣了一下。
頭發稀疏,容貌干瘦的老人不知何時從那張床上起身,正在細心地疊著一張紙。
“師父?”
他愣了好一會,這才慢悠悠地抬頭,渾濁的雙眼瞇了瞇,這才認出了宋臨淵。
“啊,是小宋啊……”他吃力地說道,說話只剩氣音,慢慢地才流利起來。“你來了?來,過來,我陪你聊會。”
“……今天精神頭不錯啊,師父。”
宋臨淵勉強扯了扯嘴角,這對于一個常年不茍笑的男人來說,實在是太艱難了。
“外面來了些客人。您要是嫌吵,我讓他們先回去。”
“不費那個勁兒了。你過來,我好好看看你。”
宋臨淵依走過去,坐在老人旁邊,讓老人那干枯的手一點點撫摸自己的頭發,還有眼角的皺紋。
“一轉眼……”老人的神色突然有點恍惚。“你都長這么大了。我還以為,你還是那個不敢自己一個人,要小黑他們陪你的年紀。”
“……師父,他們已經走了。”宋臨淵柔聲說道。“小黑,文軒,明武,我都送他們回去了。”
“是嗎?辛苦你了。”
老人殷無忌悶悶地答道,似有些不樂,似有些無奈。“那本來應該是你的……”
九個陰月陰日陰時,被活生生煉制成惡鬼的九惡鬼童,殷無忌為了自己金丹期準備的斗法厲鬼,就這么讓宋臨淵放走,投胎轉世了。
“我已經長大了。”宋臨淵無奈地道。“不需要他們陪著。”
殷無忌看著宋臨淵,干巴巴的地笑了笑。
他至今都沒有忘記這一幕。為了提升修為,自己屠盡諸多村子,只留下不足十周歲的孩童,要用各種狠厲手段折磨,使其飽含怨氣而死,方能煉出為天地所不容的索命厲鬼。
九惡鬼童,他起碼煉廢了上千個素材,才找出這么合適的九個孩子。
但當他又一次被正道打傷,踉蹌跑回洞府時,眼前的一幕令他不敢置信。
用來醞釀九惡鬼童的壇子全都碎了,尸體落了一地。九個孩童圍在一起,手牽著手一起繞圈,猙獰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純真無邪的笑意。
他們圍在中間的,是一個衣衫襤褸,不知所措,但又止不住開心的孩子。
殷無忌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那是他哄騙凡人,說要招收弟子時,他們送上來的童子中的一個。據說是個流浪的孤兒,無父無母,原本不應該有任何理由讓他過來。
但殷無忌又不是真的收徒,于是一拂袖,將孩子們一并卷走。
而現在,這個孩子就這么站在群尸中,與鬼童嬉戲,沖著殷無忌露出了快要哭出來的神情。
“師父,我,我不是故意的……”流浪兒這么說道。“你們別鬧了……我師父回來了,你們等著挨罰吧!”
鬼童們嘻嘻哈哈,將流浪兒抱了起來,哄笑著扔向天空再接住。
他還太小,不知道這群“朋友”為什么長得這么古怪,也不理解什么叫做“死”。
而殷無忌就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眼神漸漸亮了起來。
從此,鬼散人的洞府中,多了一個叫做宋臨淵的小弟子。
“你還好意思說呢。當初誰嫌修煉清苦,求著我,非要我把鬼童留在家里跟你玩的?”殷無忌一提到這事就忍不住嘴碎了起來。“若不是沒了趁手法寶,打不過別人只能跑,我至于把鬼遁練得這么熟練嗎?
你們倒好,回家一看,洞府給我弄得一團糟。丹藥摔了一地,往火龍罩里撒尿,還撕《五行天遁》的紙來疊紙人玩!”
“那會年紀小不懂事,”宋臨淵也有些汗顏。“后面我不是把書默寫回來,再和文軒他們把洞府打掃干凈了嘛。”
殷無忌冷哼一聲。“那教你《御世渡人歌》時你不好好讀老跟我抬杠的事兒呢?”
“事實證明我才是對的啊,森羅八景我練出來了。”
“那讓你學畫符你浪費印泥的事呢?”
“那師父你自己也教的亂七八糟啊。后面挖的那符箓天師的墳,起出來那本書不是咱們爺倆一起整夜整夜研究解讀的嗎?”
“逃出魔道那會,你舍不得那丹爐,抱著不撒手,害的為師我打得丹田破裂的那回?”
“那不也拿丹爐煉藥,給您一點點調理好了”
一老一少你一句我一句,突然間,戛然而止。
許久,老人那幽幽的語氣才再度傳來。
“那,你被我扔進丹爐燒火,差點被我害死的那一回呢?”
宋臨淵沉默。
哭喊著拍打爐壁手上被燒焦的滾燙灼熱,被一點點吞噬剝離的驚慌失措,筑基修為強行倒灌入體內的痛不欲生,腦海里閃回不屬于自己的記憶片段時的渾渾噩噩。
直到自己學會無視自己的痛苦,忘了如何喜怒哀樂的感覺。
“忘了,”宋臨淵悶悶地回應道。“都過去的事了,老提這么多干什么?”
“那你撿我回來干嘛?”老人笑了一聲。-->>“你不恨我?”
“我倒是想恨。”宋臨淵淡淡道。“可除了您,這世上我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恨了,哪里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