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奇虎冷哼一聲,捻著斑白的胡須,眼中閃爍著洞悉世情的光芒:“撤兵?他現在回去,就是自尋死路!十萬大軍出征,寸功未立,先折四萬,朝中那些御史官的彈劾奏章,就能把他淹死!”
“陛下震怒之下,革職問斬都是輕的。但他手握六萬殘兵敗將,盤踞在外,陛下反而不敢相逼過甚。若是-->>把他逼急了,狗急跳墻,帶著這六萬人馬投靠了羯族……那才是北唐傾覆之禍,最大的損失!”
他頓了頓,轉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語,只是靜靜觀察著炭火的趙范:“趙范,你有何見解?”
趙范聞,緩緩抬起頭,拱手一禮,年輕的面龐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冷靜:“王爺明鑒,洞若觀火。依晚輩淺見,劉世達遲遲不向王爺正式求救,必是在等一樣東西——圣旨。”
他目光掃過眾人,“此番大敗,他獨自無法承擔罪責,定會上書朝廷,將戰敗之由歸于地理不熟、向導不力,甚至……會暗示乃友軍(即我北境)坐視不管所致。”
“他真正等待的,是一道迫使王爺您與他共同進兵的圣旨。屆時,若僥幸攻破骷髏城,他便可將功折罪,甚至把首功攬于自身;若再敗,也可拉王爺下水,共同分擔罪責。”
眾人聞,先是愕然,隨即恍然,背后不禁生出絲絲寒意。燭火噼啪作響,在墻壁上投下搖曳晃動、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褚奇虎暗自心驚,這個年輕人的判斷與他自己思慮的深層擔憂不謀而合,甚至更加直指核心。
他現在最憂慮的,正是那道不知何時就會抵達的圣旨!那不是援手,是催命符!
“非是老夫不愿剿滅羯族,”褚奇虎長嘆一聲,聲音中充滿了無奈與沉重,實在是時機未到,國力不允許啊!如今羯族兵強馬壯,控弦之士不下二十萬,且其國境內多為草原荒漠,騎兵來去如風。”
”更可慮者,東胡、烏桓、扶余等附屬國皆以其馬首是瞻,可隨時調集數十萬仆從軍。一旦全面開戰,我軍深入不毛,補給漫長,敵軍則以逸待勞,此消彼長,整個北境將烽火連天,永無寧日!”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北境輿圖前,手指劃過漫長的邊境線:“這些年來,老夫與諸位苦心經營,或戰或和,或剿或撫,好不容易才維持住這各方勢力的脆弱平衡,保得邊境相對安寧,百姓能得喘息。劉世達此來,貿然進兵,不僅打破了這平衡,更可能……更可能引爆一個足以席卷整個北疆的戰爭!”
說到這里,他眉頭鎖得更緊,另一個疑團浮上心頭:“而且,讓老夫不解的是,按照鞏喜碧用兵的習慣和羯族人的作風,既已設下如此絕殺之局,本該力求全殲劉世達所部才對。”
”為何……為何會手下留情,放任他數萬兵馬突圍至梅花塢?這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更大的陰謀?”
“報——!”侍衛急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也讓堂內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提,“圣旨到!請王爺即刻擺香案,接旨!”
褚奇虎與趙范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中充滿了“果然如此”的凝重與深深的憂慮。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
褚奇虎一聲沉重得仿佛承載了整個北境安危的嘆息,在寂靜的議事堂內格外清晰。他緩緩起身,沉重的鎧甲葉片隨之發出沉悶的金屬摩擦聲:“諸位,隨我出去……接旨吧。”
院中,寒風凜冽。
傳旨的羅公公立在庭院中央,面無表情,手中那卷明黃圣旨如同冰封的火焰。他徐徐展開圣旨,尖細而清晰的嗓音,如同冰錐,劃破了北境清晨寒冷的寧靜:
“北境王褚奇虎聽旨:羯族國屢犯我邊界,殺我軍民,奪我財物,囂張之極,藐視天朝,人神共憤!今特命征虜大將軍劉世達率師討伐。朕聞爾毗鄰而駐,兵精糧足。特命爾即日出兵,協助劉世達將軍,共同征伐羯族國,務必克竟全功,揚我國威!欽此——”
圣旨卷起時,發出細微卻刺耳的摩擦聲。
褚奇虎眉頭緊鎖,深刻的皺紋如刀刻般嵌在額間,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幾分。他雙手高高舉起,接過那卷仿佛重若千鈞的絹帛時,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臣……褚奇虎,接旨。”
羅公公臉上堆起的笑容,上前一步,略微壓低聲音道:“王爺,皇上念在您前不久復奪六座城池的功勞,心中甚慰,特賞宮中御酒百余壺,肥美牛羊數百頭,犒勞將士。望王爺此番出兵,能再立戰功,不負圣恩。”
褚奇虎嘴角扯出一絲苦澀的弧度,目光掃過院中肅立、面色各異的將領,聲音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有勞公公回稟陛下。老臣褚奇虎,在北境駐扎三十載,歷經大小百戰,身上創傷十余處,方僥幸保得邊境數年平安,令羯族不敢大肆窺視我北唐。”
他的聲音陡然沉厚起來,帶著金石相擊般的質感,卻又蘊含著無盡的沉重,“可陛下遠在京城,萬里之遙,難知北境局勢之錯綜復雜,險要關鍵!實乃牽一發而動全身!北境十萬精兵,堪堪足以抵御羯族日常侵擾,維持防線。若分兵五萬出征,則留守者僅五萬。這五萬將士一旦出兵,深入不毛,面對以逸待勞的數十萬胡騎……”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緩緩掃過身邊每一位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將領的臉龐,“他日……能活著歸來者,尚能剩下多少?!”
這番話,如同沉重的戰錘,狠狠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羅公公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變得尷尬無比,只得含糊地低語:“王爺……陛下也是望您……望您盡力而為,盡力而為啊……”
送走傳旨官,議事堂內的氣氛凝重得如同鐵塊,幾乎讓人窒息。炭火在銅盆中兀自噼啪作響,卻絲毫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江梅見父親眉宇間愁云密布,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她心中一痛,毅然上前一步,火紅色的披風在昏暗的燭光中如一團不甘熄滅的火焰般躍動:“父王!您年事已高,連日操勞,身心俱疲!女兒不才,愿代父出征,統領兵馬,征伐羯族!”
褚奇虎聞,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竟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梁柱間回蕩,卻聽不出半分歡愉,只有無盡的蒼涼與悲愴:“哈哈哈!江梅啊江梅,為父在你眼中,難道是那貪生怕死、眷戀權位之徒嗎?”
他的目光變得深沉而痛楚,緩緩掃過堂下每一位將領堅毅而又帶著憂慮的面容,聲音沉痛無比:“我憂的,我痛的,是眼前這數萬信任我、追隨我的北境好兒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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