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道路網絡,就是國家的血脈;信息的傳遞,便是貫通全身的經脈。
“倘若經絡阻塞,消息難通,那么即便坐擁千里沃土、物產堆積如山,也如同一個人氣血淤滯,空有強健的體魄卻無法得到滋養,最終難免陷入困頓與衰敗。
“反之,若脈絡舒暢,往來無阻,那么物資與財富便能如水谷精微一般輸送至四方,新的知識和技術也能像清陽之氣一樣傳遍每個角落。如此一來,各地的生機與活力,自然會蓬勃生長。
因此,地脈暢通,百姓的富足便有了指望;信息周流,國家的興盛也就有了根基。”
大家這廂算是明白了,紛紛道妙。
顧筠道:“糧食一事,關乎百姓生計,是國家根基所在。
“我們利民司眼下推動的糧政改良,其用意有二:對內,這是固本培元之舉。糧倉滿了,人心就穩;根基牢了,國家才能抵御內外風險。
“對外,這是暢通脈絡之策。只有將糧食納入高效的流通網絡,它的價值才能真正發揮出來,調濟四方,帶動百業。
“未來大業可成,盛世基業可期,這一切,都仰賴在座諸位的辛勞。你們的功勞,朝廷不會忘記,百姓也不會忘記。”
大家被說得面色通紅,連連說都是他的功勞,有聰明的人已經把顧筠說的修路富民強國的建整理成文,標注來源,向上遞去。
顧筠笑了笑,離開了。
他卻不知,一群人下值過后,為著這事,大寫特寫贊美詩文,填入大家撰寫的《紀恩錄》。
顧筠對此并不知情,等到知情,已然是多年以后,避免了有人把這等羞恥的東西呈到他的面前。
利民司官吏獲得顧筠的肯定與贊揚,惹得天宮院火器制造所等人一片羨慕,個個琢磨著怎么得到同等待遇,然后被記入史冊。
琢磨來琢磨去,個個借著問題,來了場入室搶劫一般地邀請。
顧筠差點被他們整無語,他也不是百曉生,這股風氣最后是被朝懨黑著臉按住的。
幾位丞相得知此事,還感嘆了好一番,特別是宋丞相,感嘆時間最長,他想自己身為丞相,怎就沒有人這般追捧,反思一通,干活更加積極了,立志青史留名,給他的后輩留點祖宗財富。
——他拉著自己討來的同事李丞相,接下了修路富民強國的活兒,打算弄個章程來做。胡丞相怎會讓他們獨自攬去這樣一個揚名立萬的事情,立刻加入其中,三人琢磨一通,決定先拿水鄉弄個試點出來。
幾人都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一弄弄了數年,等到他們死后還在弄,不過成效確實極好,幾人作為執行者,挨著顧筠和朝懨,在滾滾塵埃的歷史之中留下了名字。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顧筠從利民司離開后,徑自回寢殿。
今年,風沙很弱,倒是不必擔心走著走著會吃上一口沙。
只是走上不久,天上飄起了細雨。隨行的小典等帶了傘,不曾淋雨,只是衣擺微微潤濕。顧筠進入寢殿,率先換了一身衣服。
大囡趴在鋪著厚厚毛氈的地面,拿著毛筆在紙上亂涂亂畫,一旁的玩伴也隨著他做事,幾個人好不快活。
顧筠站在隔扇門外看了一會,方才進去,陪著玩耍,大家年紀都小,顧筠放柔姿態與聲音,自然而然融入其中。
朝懨回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和諧溫暖的畫面。他的五官與心臟、腦子都在貪戀,于是他沒有出聲,立在原地靜靜看著,巧合的是,他所處的地方正是方才顧筠所站的地方。
他是那樣的高,那樣的氣場強大,又被一群人簇擁著,顧筠很快就發現了他。大囡正在興頭,到底不能做個掃興的父親,所以顧筠沒有去叫朝懨過來,亦沒有立即走開,他又陪大囡玩了一會,等到對方和玩伴玩得開心,忘了他后,方才起身,靜靜離開。
他走到朝懨面前,兩人對視一眼,出了房間,來到廳堂。
一天之內,第三次再見,兩人都憋不住話了。
顧筠道:“你不必勉強自己,我……”他將頭低了下來,腳尖碾了兩下金磚,手指捻上數下衣袖,咬著下嘴唇,接著說道,“我很難受。這段時間,一直都很難受。”
朝懨當時說完自己不再阻攔,還會支持他的話后,他想要說自己留下的沖動就冷卻了。
十分卑鄙無恥的是,當時他聽到朝懨這樣的話,心里長長松了口氣,認為自己真是幸運,有這樣一個愛自己的人。
可是后來,看著愛人,早就存于心底的愧疚越來越強,他開始覺得異常痛苦,這痛苦不能與他和朝懨暫時分開相提并論,可是絲毫不比這弱。
起先,他可以偽裝得很好,可是現在,實在偽裝不下去了,昨晚甚至失眠了一整晚。
他想,這話必須要同朝懨說了,他不能為了叫自己得到支持,從而安心,叫另外一個人,他的愛人,承擔所有的痛苦。
這是懦弱的惡人的行為,他做不到,在他看來,這樣的局面還不如暫且分開。
朝懨聞,什么都沒有說,整個人的輪廓在燈光之下,微微泛光。晚膳過后,朝懨才開口回話。
“有個猜測,沒有告訴你。”
顧筠明顯一愣:“什么?”
顧筠聽到朝懨說:“之前我們一直不清楚大囡來到世間的目的,那日我見大囡拿著朱筆玩耍,想到一個猜測。大囡或許就是我能跟著走的關鍵。國不可一日無君,是這樣沒錯,可如果我不做這個皇帝,將皇位傳給大囡是不是就能跟著離開了。有這種可能不是嗎?且這種可能性還很高。”
顧筠的眼睛逐漸睜大,燭光透過燈罩,橙黃的光線映入他的眼睛,讓他的瞳孔竟然像貓一般,清透明亮。
朝懨抬指,靠近。
顧筠閉上眼睛,朝懨的手指落在他的眼皮之上,這里的皮膚溫度比身體其他許多部位要稍低一些,薄薄的隔離,眼球在下緩慢轉動。
是在想什么,還是被壓著了,不舒服?
無論如何,朝懨的手指從此離開了,來到顧筠的眼尾,他輕輕地按揉,看這里紅上一片,低頭吻了吻,道:“你可相信我的話?”
這不是信與不信的問題,這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猜測,只是,僅僅是猜測而已,再無懈可擊,也不能改變它的本質。
如果它從未知變成確定,那么他將會感到高興,當然,如此,他和朝懨之間產生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這是不可能的,自顧筠聽到這個猜測,于心底呼喊那道力量想要得到答案,卻始終不見對方回應,便知道了。
顧筠睜開眼睛,看著朝懨,道:“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朝懨笑道,這次區-->>別之前的笑,不僅嘴動了,眼也動了,“猜測做不得真。但我相信,正如你之前相信自己能夠平安生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