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嚇死我們了!”
“這次真沒法開了。”
顧輕舟很快就連強顏歡笑都不能,他在兩個人的幫助下下到地面,雪已經到他大腿中部、民警胯骨的位置。
副所長問民警:“還有多少公里?”
“十三公里左右。”
“棄車吧。”副所長果斷指揮所有人去換掉濕衣物,“拿上照明設備,后面這段路我們靠走的。”
顧輕舟也要跟著去,被他拉住,“小顧,最后這段路會很難走,前面的雪只會更深,你在這里守著物資,需要時支援。”
“我可以走。”顧輕舟指指外套上被刮出來的口子,“全身上下只有這一處破皮兒,換件衣服整個人跟全新的一樣好用。”
副所長看他頭大,煙癮都要犯了,他掏出打火機又裝回去,顧輕舟低頭笑了一下,“下山陪您抽一根。我答應過我爸媽,也答應您,不會勉強自己。”
越靠近埡口雪越厚,無邊無際的白色一點點蠶食著人的體力和心智,每個人都是一支點燃的香,漸漸被香灰埋起來,人越燒越短,雪越埋越深,寒冷一層層逼近那燃著的部分。
“大家加油!走了一半了!”
風里傳來不知誰的聲音,他們走到了雪深及腰的位置,幾乎無法保持站立,連滾帶爬往前。因為溫執意說過,他們過了埡口不遠,所以到這里警員們就開始呼喊,希望他們就在附近,可以聽見。
顧輕舟也跟著喊,別人喊的是“喂”,他喊溫執意的名字,一聲接一聲,寒氣灌進他喉嚨里,他每喊溫執意一次就吞下一塊刀片,起先還要緩一緩,后來習慣了,翻滾、吼叫連成一套動作,不厭其煩地重復。
聲音和動作都被撕扯著變了形狀,顧輕舟聽見自己的嗓音變得嘶啞,音量弱下去,慢慢被山風蓋過,四肢也不再聽他指揮,動作愈發遲緩。
旁邊警察們的情況也都和他差不多,三十米路,他們走了一個多小時。
身體停下來,大腦卻轉得飛快,顧輕舟用僅存的一點力氣握住胸前那塊玉,雪山變成一塊屏幕,他又看見飛機失事前的景象。這次他站在溫執意背后,注視著當初的自己揮手扔掉氧氣面罩。
還以為自己怪瀟灑的,現在看真欠揍啊。難怪溫執意生氣。
一九年的大火還是燒了起來,如今雪山里的顧輕舟又被灼傷一次,吞下去的風從喉嚨開始剮他全身的血肉,他看不見自己了,但還能看見溫執意,背對著他,肩膀微微抖動。
別哭啊,顧輕舟摩挲著那塊玉,手指摸到側面一個小小的缺口,往下摸,底端也有。
溫執意轉過身,背后四四方方的凹陷像一口雪白的棺木。
車子停在他面前,李工告訴他,燃油耗盡,他們走不了了。
“手機呢?”李工仍懷有一絲希望,“也許過一會兒手機會有信號,也許我們還能聯系上外面……”
溫執意拿出電量耗盡的手機,他的指甲縫隙里都填滿了雪,他其實遠沒有看起來這樣鎮定,走到積雪及腰的地方,他早已分不清哪只手拿著鏟子哪只手里沒有,兩手并用在挖,皮膚全部的血色都凝結在了深紫的指尖。
“走不了了啊。”他輕聲重復,最后回頭看了一眼他剛剛清理出來的一小方道路,毫無眷戀地轉過頭,“那上車吧。”
沒有空調的車里溫度慢慢流失,很快就和外面變得無甚分別。溫執意拿出能研所發的皮面筆記本,劉馳的小女兒昏迷不醒,其余四個大人都在看他。
“要嗎?”他摸了摸包里,只帶了一支多余的筆,“只能輪流寫了。”
劉馳謝絕了他的好意,他只想多抱一會兒女兒。車廂里剩下的人開始寫遺書,外面風雪交加,但他們一生之中從未有過如此寧靜的時刻。
“顧輕舟:
金魚巷的房子還有385339元房貸,把它賣掉,應當能有一部分結余。除了工資卡,所有存款都在同一張銀行卡內,密碼阿姨知道。
我早就沒有生你的氣了,只是擔心,怕如果無法弄清楚你為什么突然出現,可能哪天你就會不明不白地消失。其實人總是會消失的,能做的只有抓住多出來的時間,不管是百年還是一秒鐘。我懂得的太晚了。
將我葬在寶山公墓,你的碑旁邊。我現在相信世界上有無法用科學手段探索的地方,我們會在那里再相遇,到時候我會拿著真正的石榴花迎接你,但請你至少七十六年后再來。
很高興遇見你,很高興再見到你,我很高興,再見。”
溫執意習慣將字寫得很疏,寫下最后一個句號,剛好占滿一張紙。
他又在最后一行下的空白處補上一行小字:
“我想要那輛阿爾法羅密歐的模型,燒給我。”
過一會兒,下面又添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