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陽了?”
“嗯。”
“哎,好想去看看你。”兄弟情很快就露出塑料本色,葉予庭興奮道:“難得聽你這么半死不活。”
他打來仿佛就是為了幸災樂禍兩句,方廷在不遠處叫了他一聲,他立刻說:“我在山上呢,信號不好,晚上回去我送你兩盒連花清瘟,在家里擱好久了。”
顧輕舟心想等你到家可能只能送我兩朵蓮花了,沒等說出口,電話迅速掛斷了。他支起上半身又重重跌下去,像一頭擱淺的大鯨魚,索性放棄自己去醫院的念頭。
現在應該沒有六年前那么糟,顧輕舟艱難地挪到床頭,起碼他枕著喜歡的枕頭,蓋著和溫執意睡過的被子,遺容會顯得比較安詳,而且溫執意也不會和那時一樣傷心。
不止嗓子,渾身都痛,內臟在慢慢融化,身體變得輕飄飄,《神曲》里天堂和地獄之間有一處煉獄,而他正站在里面向上望。
一圈人手拉手圍起來在他腦子里唱歌,溫執意,李雨微,顧原,還有小小的飄起來的顧晚山。顧輕舟昏沉地睡去。他用力闔著眼皮,眉頭皺起來,病毒是一床二十斤重的棉被,緊緊裹著他,使他很難醒來。
因此他毫無知覺,回來的溫執意走進房間,替他摘掉臉上的口罩,低聲罵了句笨蛋。
他在床頭坐了片刻,用手背在顧輕舟額頭上試試溫度,收回手時身邊的塑料袋碰到胳膊,簌簌一響,里面裝著他跑了三家醫院才買到的特效藥。
溫執意拿起袋子,放輕腳步出去,順便帶上了門。
藥被擱在門口,原來放在那里的水也新換了一杯溫的,溫執意打電話給顧輕舟,公事公辦地叫他起來吃藥,似乎一切只是房東怕租客在自己家出事而盡的義務。
難纏的房客由于神智不清,吃了藥繼續很乖巧地睡去,任由房東闖入三次,額溫槍抵在頭上也渾然不覺。
下一次蘇醒是半夜,顧輕舟摸了摸自己,應該退燒了,但身上還是酸痛的厲害。他清醒了就不敢再閉上眼睛,生怕下一覺就無法醒來,索性去客廳沙發上呆著,點開了一部關于那場大流行病毒的紀錄片。
畫面里出現空空蕩蕩的街道,車輛停在路邊,城市里沒有行人,如果不是鏡頭向前推移,他會以為這個畫面是靜止的。大片集裝箱把陸地變成了碼頭,醫護人員穿著盔甲出現,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也看到了溫執意說的囤菜,市場停轉了,所有人都回到方方正正的居民樓里,等著全副武裝的社區工作人員送貨上門,外賣軟件上的菜秒空,人們重返以物易物的原始時代,用可樂交換香煙,藥片交換雞蛋。
最讓他震撼的是一段手機錄制的模糊視頻,遠遠的能看見一位穿著粉色睡衣的小女孩蹲坐在陽臺上,左手拿著她的撥浪鼓,右手拿著會發光和播放音樂的魔法棒,她一下接一下搖著左手,小魔女變身的歡快音樂里,紅藍紫三色光變換,將她的臉照成下雨天的霓虹燈,她在哭。視頻后接了一段事后采訪,原來那時候她媽媽被傳染了,不知道怎么去醫院,“明明媽媽就在我身邊,我們就在家里,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沒有辦法變身,所以希望有別的人或者神仙看到我,救救媽媽。”
一片漆黑里,顧輕舟覺得身上更冷了,他按下暫停鍵,不慎打翻了桌上的水杯。
啪。
通道的壁燈打開,溫執意拎著嗡嗡作響的油鋸站在樓梯上,警惕地望著聲源。
看清客廳里的狀況,他關掉那把武器,隨手放到一邊,“半夜不睡覺,在這里干什么。”
顧輕舟清了清嗓子,下意識要往房間里跑,溫執意已經坐在他身邊,“我至少陽過兩次了。”
顧輕舟突然慚愧起來,“第一次感染,比較緊張。”
“喔。”溫執意瞥見他的手機屏幕,定格在那位傷心地揮舞玩具的小女孩采訪畫面,“她媽媽后來康復了。”又說:“基本所有人都感染過一兩次。”
他明白溫執意是在安慰他沒事,但看到那時情景,心里很難輕松。“你第一次感染是什么感覺?”
“記不清了。”溫執意想了想,明明才只過去了三年,細節卻完全模糊了,那場全球性災難不再被媒體提起,連常常用來分析防控結束后經濟形勢的“后xx時代”也成了過時的名詞,“那時候已經不需要去隔離艙了。”
“那你當時痛嗎?”顧輕舟的身體被一種酸酸的物質占領,包括心臟,他忍不住想,那時候溫執意也像他現在一樣痛嗎?
溫執意只是簡單回答:“還好。”流行病開始離顧輕舟出事只過去了半年,那時候全世界都在痛,所以他個人的痛苦顯得很微弱,好像可以承受。
“蔣一闊呢,他在不在你身邊?”
“二零年我還不認識他。”
半晌,顧輕舟只是用因為發燒顯得有點紅的眼睛看著他,盯到眼眶酸酸的才眨了一下眼睛,“對不起。”
溫執意只當他發燒了在說胡話,顧輕舟又說:“他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