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修行路,不必向我許愿,你如今也走得下去,這個愿望不需要我來應答,所以也不需要你為我做什么事,就此分別罷。”
他向前走去,或許是第一次以人的姿態行走,他看起來并不習慣,步伐也不沉穩,走得有些飄搖、緩慢。
聲音也隨風傳來:“這一世好好活下去,有時候隱忍未必是壞事,不要再仗著能重生而魯莽膽大,重生并不是無止境的。
過往的時間快要走到現在了,它也在追逐我,如果這一世死去,我沒辦法再帶你回到七歲……
還想要有下一世,這一生便暫且蟄伏罷。”
他走得很慢,即便說了這許多話,也不過是七步之遙。
畢笙仍舊跪在地上,忍不住問道:“大人,你要去哪里?這一世我不想再去拜師,我想跟你一起走!”
“我嗎?我要去完成我的心愿,如果我也有心的話。&l-->>t;br>盡管這個愿望只對我有利,對世間生靈并不算好,甚至對你來說也不是益事,你是有可能在世間消散的——如此,你也要跟著我嗎?”
“嗯!我已經決定了,我要跟著你!你已經救了我這么多次,這一次我一定會幫你的!”
“如此,走罷。”
彼時已經不知道是畢笙的第幾世,她又重新成了那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停留在那片戰荒中,也沒有做出過往那樣的選擇。
這一次,她選擇遵從本心,同道主一起走了出去。
穿著破衣的小女孩,跟在一個穿著襤褸、手執木杖的男子身后,從小到大。
那個男子渾身都被布料遮掩,沒有露出半片肌膚,帷帽上墜有翻飛的符文紙,整個人如同籠罩在一層輕霧中,誰也看不清真容。
只偶爾有風吹過時,帷帽掀起小片,露出一只泛著金光的左目。
畢笙的回憶開始閃爍,她如今觸發咒,人很快便要消散,故而回憶也變得斷斷續續起來。
二人只能抓緊時間,更為專注地在記憶中飛躍。
字字晦澀的咒,如同水紋般從皮肉上流淌而下,泛著淡淡的波光,看起來像是滿地散落的琉璃碎片。
畢笙整個人癱倒在地,目光怔然看向半空。
那里,白鳥再度從天際飛回,它沒有靠近,而是不遠不近地在窗外徘徊,泛著銳光的羽翅上正裹挾著一點淺淡的霧氣,恍惚間,似乎有一只單目若隱若現。
“……”
那是道主的天目,這道目光如此熟悉,如同以往每一次,無悲無喜,帶著一種與人或妖都截然不同的靜望,就像她第一次偷偷用刀割下他的腿肉時,他看來的目光。
那時候,他也只是看著她動手。
深紅的血色順流而下,染紅了不知名的妖獸皮毛,這斷肢看似是團在他體內,已是死物,可刀刃劃過時,其上的肌肉紋理分明有片刻的收縮與緊繃。
她心中一直都知道的,雖然是碎肉拼接而成,但他有痛覺。
不過她還是吃了。
他那個時候不會責備自己,所以現在也不會為她的逝去而傷心,天地枯榮,在他眼中并無分別。
她覺得,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稱得上是天道,道不需要憐憫任何人,也沒有偏私,至少在金瀾出現之前,她一直都是這么認為的。
她目光轉動,看向一旁抱臂凝神的女子,流轉的符文金光幾乎要將她的視線遮蔽,可她還是在幾乎要融化的視線中看清金瀾的面容。
正是這個人,讓道有了片刻的偏移。
她之所以討厭金瀾,并不是因為她不知疲倦地查明真相、闖入云頂天宮阻撓他們的事,而是因為,她看到了道主對她的不同與遲疑。
如此,全然的公平中便出現了一絲不公。
這并非是因為嫉恨,她只是不能接受,不以萬物為芻狗的道,還能成道嗎
?有了偏私,便有了不公,這又與人何異?
可道主不就是想成人嗎?
道主之所以是道主,是因為他與人不同,有種超脫世人的平靜與寬和,可他想要成人,便勢必要染上人的情愫,或許還會生出人的劣根,偏私與不公便再正常不過。
這一切對以前的她來說,其實是一種困擾,金瀾第一次闖入云頂天宮的時候,修為還不算高深,她之所以放過金瀾,正是因為這樣的困擾。
好在金瀾沒有活得太久,在第一次見面后,沒過幾年便傳來金瀾病逝的消息,她沒有將這件事告訴道主,她不想有什么動搖出現。
再后來,金瀾沒有重生,也定然會落得個病逝的結局,可不知為何,在她病逝之前,卻一次比一次查得深,直到某一世,畢笙不得不除去她。
動手之后,她以為自己會受到懲處,便直接回到云頂天宮負荊請罪,可道主沒有發怒,亦沒有懲罰他。
在聽聞她的死訊后,他有片刻的停頓,但也是片刻,如風過一般迅速而輕盈。
“在眼下這般境況中,她查得太多了,你動手也情有可原,起來罷,你沒有做錯,我也沒有必要懲罰你。”
畢笙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或許他會為了眼前偶爾飛過的一只蝴蝶駐足,可他終究是他,蝴蝶不是道,蝴蝶與芻狗有所區別,可也只是樹與草之分而已。
心有微瀾,轉眼平平矣。
只是她不能確定,這點波瀾到底會不會在日后翻成波浪,故而她在此之后竭力阻止二人相見,也甚少將與金瀾有關的消息傳回,只是成效頗微。
如今肉身快要消解,她幾乎能感覺到身體在融化成水液,可她眼中沒有半點懼意。
其實已經沒什么了,她死過太多次,又重生太多次,不是沒有比這次死狀還要可怖的時候,像她這樣的人,死亡的界限其實已經模糊,沒有恐懼,沒有不舍。
“丁儀。”
她開口,聲音十分沙啞,見那人看來,她才繼續開口。
“我的一生來來回回這么多次,早就已經活夠本了,但我還是覺得,人是沒有救的。這么多次,只要還有人在,世間的不公便不會消失,你也活了這么多次,難道還沒有領會嗎?”
丁儀走到她身前,他頓了頓,看向自己胸前:“時至今日,我也還是不能和你論道分出輸贏,但有沒有救,我想,我的心替我做出了選擇。”
胸中無數金絲從中飛出,幾乎點亮了整個內室,一旁墜倒的星象儀反射出一點銅器的鈍光。
畢笙聲音更微弱:“是嗎,可是我的心也做出了選擇。可惜,看不到道主肉。身成圣的那一日了。”
她看著那只眼,停頓數息之后,它漸漸從霧中隱沒,她吞咽了下,艱難而含糊而說出一句:“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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