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第一次見到旋流卷起時,便將他喚去問話,他那時只說不知,師尊無可奈何,還是讓他回去了。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那旋流是為何而起。
衛常在斂回思緒,立于觀瀾臺旁,看向其中,明亮的問心鏡映著他的面容,如此幽靜。
似是感知到他的到來,云霆活水霎時有了波動,竟有白霧從中升起,裊裊四繞。
他早便做好準備,只從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個朱砂瓷瓶,正要將其中的液體傾倒而出時,他又頓了手。
這方觀瀾臺并不僅僅是為了時刻探查他,它更重要的作用,是為了映照出他的心中人。
他靜靜看著這方古鼎,喉口微動,在還未拿定主意時,左手便已經率先結印——
一時間,輕霧盡散,靜水深流。
光華可鑒的問心鏡中,緩緩出現一張他極為熟悉的面孔。
那是林斐然。
衛常在舉目看著,忽然低聲輕笑起來,笑了許久。
原本是她,一直是她。
妖界一行,教他明白一個道理。
道友如何?道侶又如何?只要能待在她身邊,哪怕是一把劍,一縷風,也好過現在。
眼前的云霆活水再度翻波滾浪,原本清澈一片的凈水,此時竟混出一些細小冰晶,它們一簇簇沉浮,如此尖銳而不可忽視。
這代表著什么,書上沒寫,但他心中十分清楚。
這是無盡的悔意。
人心中最為無藥可醫的,便是悔意,便是如果當初。
它們就如這一叢叢冰簇,每每回想,便能嘗到那種細密綿長的痛楚,便會不由自主想到“如果當初”。
如果他能夠早一些破障,如果他能夠早一些察覺自己的心,如果他能夠在林斐然下山時站在她身旁,如果他能夠毫不猶豫追隨而去……
但世間沒有如果。
衛常在緩緩閉目,手中瓷瓶傾倒,一滴滴丹朱般的液體墜入其中。
從此之后,觀瀾臺中浮現的不再是他的心緒,即便師尊帶他到此,鏡中出現的也不會再是他的心中人。
……
衛常在從密室走出,越過張春和房中的書案,正要離去時,案上攤開的書冊引去他的視線。
書頁上方,恰巧寫有林斐然三字。
他駐足在旁,翻到封皮一看,上方只寫有《編年手札》四字,匆匆翻閱些許,似乎記載的是張春和入道和宮以來的見聞。
他原本是不感興趣的,但誰讓他看到了林斐然的名字。
礙于眼下并無時間,他取出一塊留影石,頁頁映照過后,便回復原狀,縱身離去。
衛常在并未回房,而是向山下而行,準備去做今日真正要做的事,途中卻忽然察覺到一點奇怪的靈力波動,于是回首看去。
如今大多弟子都被派往山下,道和宮頗有些空門之意,他思索片刻,便向異動處追查而去。
追尋至一處偏殿,他悄然靠近,望向其中,神色微怔。
他并未看到生人,殿中正是張春和與薊常英。
一人正在燒香,一人只是站在不遠處,默然不語。
算一算時日,薊常英也該從妖界回轉。
衛常在沒有聽墻角的愛好,好奇心也并不旺盛,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見到兩人后,便也不再細查異動的來源,回身離開,向山下而去。
……
待屋外人遠離后,張春和不急不緩將長煙沒入紫爐中,撣了撣衣袖上的煙塵。
“常在走了。”張春和回身看去,“應當是去取藥的途中察覺到靈力異動,這才追尋至此。”
在他面前,薊常英仍舊是那副春風含笑的姿態,但面色蒼白,神容中看不出太多喜意,只有像霜一樣的淡冷。
“下次弟子會更加注意。”
張春和卻只是看著他:“近來為師的心神都放在常在身上,倒是忽略了你。常英,你辦事向來妥帖,鮮有失手之時。
這一次讓你以青竹的身份回到妖界,協助密教中人成事,為何件件敗露?這樣做,為師在密教的功績,又要如何折算?”
薊常英垂眸,望著地上絨毯繡紋,唇角弧度未變:“萬事有成必有敗,事已至此,常英亦不會強詞,如何懲處,全憑師尊。”
張春和抬目,神色平和。
“你十一二歲便拜入我門下,喚我一聲師尊,距今已有許多年。
你素來聰慧機敏,論天資亦是佼佼者,若沒有常在,我要悉心栽培的定然是你——
只可惜,你-->>是妖族。
從小到大,要你做的事從來沒有失算過,所以我很好奇緣由,你若說了,今日這事便就此翻過。
密教的功績,我也可以擔下。”
薊常英揚起面容,唇畔拂過一點笑:“敗了就是敗了,我不會為自己找托詞。”
張春和頷首,也不再追問:“長大了,總有自己的想法。
你智謀極好,深得圣女看重,故而他們沒有怪你,但作為我的弟子,我需得教導一番。
與密教在一處,無異于與虎謀皮,就連丁儀這個老家伙,都不慎沉湎其中,你務必要謹慎再謹慎。
他們第一次不會怪你,第二次未必愿意放過,你總要記住這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