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角蔓有花紋,以銀絲繡制,
精巧卻又不惹人注目,
只是面容雖有大改,卻變不了神色,變不了那雙眼。
世上諸多人,
他唯獨不會從林斐然的眼中看出半縷污濁,
窺見半片陰光,世上諸多人,
只有她會用這樣的目光看他。
對視的瞬間,種下的相思豆倏而在心口發熱,
功法兀自運轉,
一陣熟悉的暖意頃刻間涌向早已僵冷的四肢百骸,
于是十指微動,沉寂的心終于砰然,他再次溺入那抹安靜孤韌的眸光中,難以自拔。
二人剛在一起的時候,其實沒有多少肢體接觸,他亦覺得不必。
道和宮有不少私下相戀的弟子,他撞見過許多,大多不過是兩手交合,或是雙肩相觸,
說些無趣的話,然后毫無意義地對視互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望得再深,牽得再緊,若道不一,終要殊途,同道而行,方有永恒。
在他看來,這般相處,實在不如一同打坐練劍來得有意思。
他一直是這么想的。
直到那日,他與林斐然在小松林中打坐,她尚在苦惱運靈一事,畢竟努力半日,留下的靈力卻十不存一,心中難免覺得挫敗,縱然知曉與靈脈有關,她卻仍不甘心,想探尋別路,便叫他行靈,她來觀測。
衛常在依照做,如往常般吐納靈氣,他修的功法與張春和一致,吐納時不可緊閉雙目,只得半闔眼簾,取自俯仰半闔,天地皆入眼之意。
靈力匯入周身,原本只是繞著他觀察的少女腳步微頓,停至身前。
她先是彎身屈膝察看,隨意綁起的長發便散落而下,細碎地拂過他的面龐,帶來一陣雪風的凜冽與難的柔和,似是看得不甚清晰,她索性半跪雪間,仰頭看來,清亮的眼很快湊近,望入他半闔的雙目。
她就這般撞入眼中,衛常在眼睫輕顫,呼吸微滯,卻不動聲色地穩住,仿若仍在入定之中。
兩人相隔咫尺,呼吸交融,他的眼直直地盯著她,盯著那雙貿然闖入的眼,是她自己要看進來的。
她的雙眼黑白分明,睫羽劃出一道目線,眼瞳卻不似他的這般漆黑,雪光映襯下,是些微清淺的褐色,離得近了,便能望見她那因光線變換而放大縮小的瞳仁,望見占滿她眼底的自己。
離得近了,能看到她眼中的好奇,能看到她額角拂動的碎發,能看到她帶有淡淡細紋的雙唇,能看到……她抽身離開,一切忽而消失,眼中只余冰雪。
“衛常在,你修的這門功法好生奇怪,怎么靈氣還能從眼中走……衛常在、衛常在?怎么還在入定?醒醒——”
在她的呼喚中,衛常在結印收勢,仰頭看去,她立在澄澈的天際之下,目色清正而無畏,眼珠微動,正在打量他。
離得遠了,往日清晰的景象都好似模糊起來。
自那之后,他似乎理解了那些無聊的同門,也是自那之后,他很喜歡在她沒有察覺之時,悄然又肆意地打量她,或是在打坐之際,毫不遮掩地望進她的眼中。
白日不夠,他便去尋了二十四橋明月夜,夜間以銅鏡相窺,得以饜足,這才溺于她的目光,沉沉睡去。
無人知曉,在與她對望時,他幾乎無法思考什么,只有看得久了,或是她移開視線,他才能從其中抽離。
她從不知曉自己在他眼中是何模樣,就如同此刻一般,她仗著自己容貌大改,不慌不忙地收回視線,掩著身后之人退開兩步,躲避塵土。
慢慢——
心下砰然之際,又有細小藤蔓自臟器生發,蜿蜒爬下,頃刻間布滿整顆心臟,然后,驟然緊縮。
衛常在眸光微動,握著韁繩的手一緊,他無聲忍下驟痛,再抬眼時,一切情緒褪下,俱都埋沒心底。
這控制心神的藤蔓是他自相思豆中而得。
禁書八卷有,相思成結,一念生根,以五味澆灌,可催發情絲縷縷,纏縛心頭,以控心神,可解相思。
解不解相思無礙,但他需要什么來控制自己,懲罰自己。
林斐然說他與她不是同道之人,可她連自己的道都不知曉,又如何肯定與他不同?她只是在生氣罷了。
她不肯說如何才會原諒他,沒關系,他會自己動手懲罰,就像以前的每一次。
……
衛常在翻身下馬,行了道禮,眉目冷淡疏離:“抱歉,車馬不可過橋,是以只得勒令馬隊停駐在此,方才驚擾道友,還望見諒。”
慢慢實在心軟,她不會拂了一個“生人”的歉意,更不為阻攔一個“生人”的靠近。
林斐然的手仍舊攔在身后人之前,聞看了看他,暗忖他應當沒認出自己,便將眸中情緒收斂:“此處凡人眾多,路橋擁堵,若要縱馬,入大道前便應緩速。”
聲音沙啞沉郁,這是她與平安學的技巧,與她原本的音色截然不同。
衛常在斂目稱是,視線卻不受控地再次梭巡于她,最終緩緩落在那始終舉起的手上。
在她身后,正立著一個抱臂而視的男子,白衣金飾,華貴無雙,容貌極妍,叫人見之難忘,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半垂的眼中卻溢滿不悅。
他的手搭上林斐然的肩,緩聲道:“他差點縱馬傷你,你不會又要翻頁罷?”
林斐然原本心緒起伏不定,正想著早早從此脫身,卻沒想到如霰會開口,她轉眼看看肩上的手,又順著手臂看向他的面容。
“啊?”
他不會要這時候給她撐腰吧?!
林斐然立即按下如霰的手腕,背身道:“小事罷了,我是修士,豈會被一凡馬所傷?還是趕緊入城更為緊要……”
她欲帶著如霰離去,他卻將她拉回原位。
林斐然站在兩人中間,欲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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