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是產鹽重地。
兩淮鹽場所產之鹽,占大明半壁江山。
鹽井出事的消息傳來,漕運總督郭尚友立刻趕往現場。
這種事故,在淮安并不稀奇。
每年都有鹽工因塌陷,或突發井噴等情況死于井下。
郭尚友到場后,給出結論。
因鹽工操作失當所致,非天災礦難,不屬朝廷撫恤之列。
鹽工的尸首還未收斂,定性卻已寫進公文。
死者親眷聞訊,哭著趕到漕運衙門門前鳴冤。
還未開口,便被守門的官軍驅散。
一名衣衫破舊的乞丐低聲給準備辦喪事的親眷出主意。
“朝廷不是設有明刊嗎?
既是受了冤屈,為何不找明刊讓陛下知道?”
親眷搖頭。
“明刊是好,可我等不識字,也不會寫。”
乞丐一愣。
“那找人代筆不就成了?”
“淮安府的讀書人,每月都能從衙門領一份錢糧。
他們怎么會替我們這樣的人寫狀紙。
非但不會,轉身便會去告發。
屆時我等不但不能鳴冤,反而會被入獄。”
乞丐皺眉,看來只能靠自己上報了。
于是開始詢問調查。
“你們世代下井采鹽,怎會因操作失當丟了性命?”
親眷聞忽然放聲大笑,笑聲凄厲。
“那鹽井數月前就已滲水。
我們世代吃這口飯,怎會不知井下危險?
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汪承爵大人下了死令。
必須下井。”
親眷聲音顫抖。
“我們說井下滲水,再挖必會死人。
也提過另開新井。
可汪大人說,這是陛下的意思。
不下井,便是抗旨不遵。
抗旨不遵,便是抄家滅族。”
他抹著淚,聲音顫抖。
“我們不敢不下。
漕運官軍押著我兒和其他鹽工下井。
剛下去不到一個時辰,井中便突發井噴。
……一個人……都沒上來。”
淮安百姓,靠鹽礦吃飯,也靠漕運活命。
崇禎登基之初,大明各地風氣為之一新。
百姓隱約覺得,日子或許能好過些。
可在淮安,這份盼頭從未出現。
非但沒有感受到新帝即位后的恩澤,反倒一年比一年難熬。
南方漁民被鼓勵制作海貨,軍中大量收購。
松江、兩廣、瓊州的海鹽被本地消耗,少有北運。
北地用鹽之數,卻未因此減少。
缺口最終全落在了兩淮頭上。
鹽井日夜不停,鹽工輪班下井。
讓那乞丐心頭發緊的,不單是這個案子。
而是鹽工親眷提到“陛下”二字時的神色。
敬畏……正在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怨。
若無人察覺,無人阻止,這份怨恨便會慢慢發酵。
終有一日,會如井噴一般爆發。
一次事故,七十三人當場身死,連同鹽井也徹底報廢。
按照規制,此事必須奏報朝廷。
與奏報一同送入京城的,還有一份撫恤名單。
以及修建新井所需撥銀的詳細數目。
十九萬七千九百兩。
崇禎的御案之上,正擺著兩封奏報。
一封,來自曹化淳麾下,那支沒有名號、沒有編制的秘密人馬。
另一封,則出自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署名汪承爵。
兩封奏報,匯報的是同一件事。
可內容卻截然相反。
一個是,七十三名鹽工,被定為“操作失當致死”,不存在撫恤之說。
另一個,卻赫然列出一筆不菲的撫恤銀。
崇禎沒有發作。
他命人調來從天啟時期起,歷年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全部奏報。
當看完最后一封折子,崇禎緩緩瞇起眼。
八年不到。
僅兩淮一地,鹽工死亡的人數便已高達九百余人。
名義上的撫恤銀,更是高達百萬兩。
同時,因“操作失當”被判定徹底報廢的鹽井,多達三十二處。
井毀,人亡,產量銳減。
若放在從前,有兩廣與瓊州的海鹽北運,產量減少問題也不大。
可自他即位之后,推廣沿海漁民制作干海貨。
兩廣所產的海鹽,近八成被本地消耗。
長江以北,用鹽驟然吃緊。
鹽井被毀,產量下降,海鹽無法北運,一切銜接得天衣無縫。
如若追責,最大的罪責反倒會落在他這個皇帝身上。
好,好得很。
高,實在是高。
>gt;錦衣衛的密報寫得清楚。
市面上緊缺的是官鹽。
私鹽,早已泛濫成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