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復三年的立冬,敦煌城頭積雪三尺。張承奉的白狐大氅掠過結冰的雉堞,十二旒白玉冕前的珠簾被朔風打得凌亂。他手中那方"西漢金山國天子璽"還未捂熱,印紐螭虎的眼中已凝滿霜晶——就像此刻殿下稀落的朝賀聲。
"陛下,長安...長安上月城破。"老宦官捧上朱全忠所贈的裂帛唐旗時,承奉恍惚看見祖父張議潮的鎏金兜鍪在雪幕中一閃而過。那旗角的血漬結成冰珠,墜地聲竟似玉門關外的喪鐘。
回鶻與吐蕃的聯軍來得比黑風暴更急:
玉門關第一戰,金山國三千白旌軍盡墨,血水融開絲路凍土。
陽關烽燧被焚那夜,吐蕃巫僧在戈壁擺出人皮戰鼓陣。
回鶻可汗的蒼狼旗插上莫高窟九層樓時,曹議金連發十二道求援羽書。
承奉獨坐空蕩的大殿,用祖父的龍雀刀削著胡楊木——木屑漸堆成陣亡將士名冊,刀鋒卻再劈不出當年大漠盟誓的銳氣。
建節堂的梁柱突然崩裂,露出張議潮親書的《歸義軍訓》:
"勿稱帝,勿僭越,永為大唐西陲屏..."
承奉發狂般撕碎訓誡帛書,碎帛卻遇風成幡——竟是當年索勛兵變時的帥旗紋樣!更漏聲里,他恍惚聽見母親玉兒的鏈刃在宮墻外嗚咽,每一聲都混著回鶻鐵蹄的節奏。
臘月祭灶日,敦煌城糧絕。曹議金率五姓耆老跪呈《去帝號表》:
"白衣天子,實乃白衣喪主..."
承奉跌坐在曹議金獻上的素車白馬前,忽將天子冕砸向《張議潮統軍出行圖》壁畫。旒珠四濺時,畫中鼓手的瞳仁突然淌出松煙墨淚——那正是二十年前他親手為壁畫點睛的材料。
最后三百親衛護送承奉突圍時,他在鳴沙山巔回望:
烽火中的敦煌城正坍縮成祖父箭囊的紋樣。
玉門關殘旗是他束發時的青絲長度。
陽關余燼拼出母親臨終唇語"不悔"。
當第一支回鶻鳴鏑射穿白旌,承奉突然懂了當年索勛陌刀劈碎金印時的大笑——那笑里裹著河西走廊千年的風與沙,比他虛妄的十二旒冕更接近永恒。
天佑元年的寒露,敦煌雷音寺古柏飄金。張承奉跪在褪色的《張議潮禮佛圖》壁畫前,龍雀刀斬斷十二旒白玉冕的瞬間,畫中比丘突然睜開半朽的漆目——那正是二十年前為他摩頂受戒的慧遠法師遺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