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士敦道18號的清晨,是被一縷陽光喚醒的。
那縷光,穿過窗上蒙塵的玻璃,越過簡陋的桌椅,最終,落在林默涵緊閉的眼瞼上。他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像是被陽光刺痛,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入眼的,是斑駁掉皮的天花板,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味和灰塵的氣息。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房間。記憶如潮水般涌來――臺北的雨,鐘表廠的暗格,方枕流倒在血泊中的微笑,還有……蘇曼卿。
“明月……”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聲音沙啞得像破舊的風箱。
“維哥!”
一聲帶著哭腔的驚呼傳來。蘇曼卿從門口撲過來,手里還拿著半塊濕毛巾。她的眼睛紅腫著,顯然哭過很久,臉上帶著疲憊的倦容,但此刻,那雙眼睛里卻閃爍著驚喜的光芒。
“你醒了!你終于醒了!”她將毛巾敷在他滾燙的額頭上,冰涼的觸感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林默涵轉動眼珠,看到了她。她穿著那件藏青色的列寧裝,上面還沾著干涸的泥點和暗紅的血跡。她的頭發亂蓬蓬的,幾縷發絲黏在濕潤的臉頰上。
“我……”他想坐起來,但后背的傷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別動!”蘇曼卿按住他的肩膀,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醫生說你傷口剛縫合,不能亂動。”
林默涵這才感覺到后背傳來的火辣辣的痛感,以及身體深處涌上的虛弱。他放棄了掙扎,重新躺了回去,目光落在蘇曼卿的臉上:“我們……在哪?”
“在香港,灣仔區,莊士敦道18號。”蘇曼卿輕聲說,“是王副書記安排的安全屋。”
林默涵的記憶漸漸清晰。他記得自己在出租車上昏迷了過去,把最后的希望托付給了蘇曼卿。他看著她憔悴的臉,忽然笑了:“你做到了。”
蘇曼卿的眼淚掉了下來,她別過頭去,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聲音悶悶的:“是我該謝謝你。要不是你撐著最后一口氣,我們早就被抓住了。”
她轉回頭,看著他,眼睛里滿是關切:“你感覺怎么樣?餓不餓?我給你煮了點粥。”
林默涵確實感到腹中空空,他點了點頭。
蘇曼卿立刻起身,去廚房端來一碗溫熱的小米粥。她坐在床沿,用勺子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送到他嘴邊。
林默涵看著她,沒有拒絕。他張開嘴,喝下了這口帶著她體溫的粥。溫熱的米粥順著喉嚨滑下,暖意從胃里蔓延開來,驅散了身體里的一些寒意。
“好吃嗎?”蘇曼卿問,眼睛里帶著一絲期待。
“好吃。”林默涵說,聲音依舊沙啞,但比剛才有力了些。
蘇曼卿笑了,繼續一勺一勺地喂他。房間里很安靜,只有勺子碰觸碗沿的清脆聲響,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陽光在地板上緩緩移動,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吃完一碗粥,林默涵感覺身體恢復了一些力氣。他看著蘇曼卿,忽然問:“‘雷霆計劃’呢?”
蘇曼卿的臉色一正,從懷里掏出那個戒指盒,放在他手里:“在這里。昨晚那個醫生走的時候,說計劃已經安全送到了組織手里。”
林默涵接過戒指盒,金屬外殼上的冰涼觸感讓他感到一陣心安。他打開盒蓋,里面的微縮膠卷完好無損。他合上盒蓋,輕輕摩挲著,仿佛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魏正宏呢?”他問,聲音里帶著一絲寒意。
“聽說他被軍情局內部調查了。”蘇曼卿說,“‘雷霆計劃’泄露,他作為主要負責人,脫不了干系。”
林默涵冷笑一聲:“調查?他勾結外部勢力,意圖顛覆國家,這可不是簡單的調查能了事的。”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魏正宏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軍官,最終還是被權力和欲望吞噬了。
“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林默涵睜開眼睛,目光銳利如刀。
蘇曼卿點頭:“王副書記也這么說。他讓我們暫時待在這里,不要外出,等風頭過了再做安排。”
林默涵看著窗外,陽光已經灑滿了整個房間,驅散了昨夜的陰霾。他輕聲說:“這場雨,終于要停了。”
接下來的幾天,兩人便蝸居在這間小小的房子里。
林默涵的傷恢復得很快,得益于年輕和頑強的生命力。他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蘇曼卿則負責照顧他的起居,同時,也負責“放風”。
每天清晨,蘇曼卿都會去樓下巷口的茶餐廳買兩份叉燒包和兩杯絲襪奶茶。回來的時候,她會順便帶一些外面的消息。
“維哥,今天街上很平靜,沒什么異常。”
“維哥,聽說軍情局在全港搜捕可疑分子,但好像沒什么進展。”
“維哥,方船長的‘海遼號’被拖走了,聽說要拆解。”
每一條消息,都像一顆石子,在林默涵平靜的心湖里激起漣漪。他知道,風暴并未平息,只是暫時潛伏在了水面之下。
第五天的清晨,蘇曼卿照例去買早餐。這次,她回來的時候,臉色有些異樣。
“怎么了?”林默涵正在窗邊活動筋骨,看到她蒼白的臉色,立刻警覺起來。
蘇曼卿關上門,背靠著門板,聲音有些發抖:“樓下巷口,有兩個穿黑雨衣的男人,一直在盯著這棟樓。”
林默涵的心猛地一沉。他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掀起窗簾的一角,朝下望去。果然,巷口的陰影里,站著兩個男人,他們戴著帽子,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手里夾著的香煙,在清晨的陽光下明明滅滅。
“是軍情局的人。”林默卿的聲音很肯定。這種監視手法,和他們在臺北碼頭遇到的一模一樣。
蘇曼卿走到他身邊,看著窗外的兩個男人,聲音發顫:“他們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林默涵的腦子飛速運轉。安全屋的地址只有王副書記和少數幾個人知道,而且,那個醫生離開后,他們幾乎沒有和外界接觸過。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個醫生有問題。
“我們被出賣了。”林默涵的聲音冰冷。
蘇曼卿倒吸一口冷氣:“是誰?”
“不知道。”林默涵松開窗簾,轉身走到床邊,從床墊下摸出那把勃朗寧手槍,檢查著彈夾,“不管是誰,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蘇曼卿點頭,立刻開始收拾東西。她將僅有的幾件換洗衣物塞進帆布包,又把那只懷表和戒指盒仔細地收好。
“維哥,我們怎么走?”她問,聲音里帶著一絲緊張。
林默涵走到窗邊,看了看樓下。那兩個男人依舊站在巷口,一動不動。這里是四樓,跳窗是不可能的。
他的目光落在了房間唯一的那扇門上。門是木制的,有些年頭了,門板并不厚實。
“等我信號。”他低聲說,舉起了手槍。
他走到門后,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門。
門外,空無一人。
那兩個男人并沒有在門口,而是在樓下巷口。林默涵立刻沖了出去,蘇曼卿緊隨其后。
“他們出來了!”巷口傳來一聲驚呼。
兩個穿黑雨衣的男人立刻朝著唐樓沖了過來。
“快跑!”林默涵吼道,拉著蘇曼卿的手,朝著樓梯口沖了下去。
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男人的吼聲:“站住!”
兩人沖下樓梯,沖出唐樓的大門,一頭扎進清晨的街道。街上已經有了行人,他們混在人群中,拼命地往前跑。
“在前面!別讓他們跑了!”身后的追兵緊追不舍。
林默涵拉著蘇曼卿,拐進旁邊的一條小巷。巷子里堆滿了雜物和垃圾,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跑,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分開跑!”林默涵吼道,“老地方匯合!”
“老地方”是他們之前約定的一個備用接頭點――銅鑼灣時代廣場的鐘樓。
蘇曼卿咬了咬牙,猛地拐進另一條小巷。林默涵則繼續往前跑,將追兵引向了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