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
林默涵在狹窄的巷弄里狂奔,雨水順著他的發梢、臉頰不斷滑落,混著汗水與血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左肩火辣辣地疼――那是魏正宏的子彈擦過留下的傷口。他不敢停下,身后隱約傳來追兵的叫喊聲和凌亂的腳步聲,在雨幕中顯得模糊卻步步緊逼。
他拐過一個又一個街角,憑借著幾天來對臺北城南地形的記憶,專挑那些最狹窄、最黑暗的小巷鉆。他的肺像破舊的風箱一樣嘶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但他不敢放慢速度。他知道,魏正宏的人不會善罷甘休,而“青云路七號”那棟廢棄小樓里發生的一切,意味著他已經被徹底推到了懸崖邊上。
“指揮官:林默涵。”
那份文件上的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腦海里,比肩上的槍傷更讓他痛徹心扉。這是一個局,一個針對他精心設計的陷阱。從他踏上臺北土地的那一刻起,或許就有人在暗中編織著這張網,等著他一步步走進去。老趙的死,蘇曼卿的被捕,“影子”的若即若離,“老鷹”的犧牲……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他不知道。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帶著這份真假難辨的情報,活下去。
不知跑了多久,追兵的聲音終于被甩在了身后。林默涵在一個堆滿雜物的死胡同盡頭停了下來,扶著濕滑的墻壁,劇烈地喘息。他掏出懷里的文件袋,雨水已經浸濕了牛皮紙,但他能感覺到,里面的紙張因為做了防水處理,內容應該無礙。
他不能回“福安顏料行”,那里是竹先生的地盤,一旦他回去,必然會連累整個組織。他也不能去“云裳裁縫鋪”,王老板雖然收留了他,但那份單純的信任,經不起軍情局的任何一絲懷疑。
他現在是孤家寡人,一個被自己人和敵人都追捕的“匪諜”。
雨夜中,一個身影浮現在他的腦海――林太太。
那個坐在藤椅上,眼神銳利如刀,卻又在書頁間夾著暗號的女人。她是“影子”的聯絡人,她知道“金繕之約”,她給了他那把通往真相(或者陷阱)的鑰匙。在所有人都想從他身上攫取價值的時候,她似乎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也是唯一能信任的線索。
但是,她可靠嗎?
林默涵無法確定。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里,信任是最奢侈也最危險的東西。
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雨水順著墻頭滴落,砸在他的頭頂,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冷靜下來。他必須找一個地方處理傷口,必須想辦法與竹先生取得聯系,更重要的是,他必須弄清楚,“指揮官:林默涵”這五個字背后,到底隱藏著怎樣一個驚天陰謀。
他摸了摸口袋,除了文件袋和那把勃朗寧手槍,還有一把鑰匙――林太太給他的,青云路七號的鑰匙。他苦笑了一下,將鑰匙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不能坐以待斃。
天快亮的時候,雨勢終于小了些。林默涵從死胡同里走出來,混入了清晨開始蘇醒的臺北街頭。他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用雨水簡單清洗了臉上的血污,又撕下里衣的布條,草草包扎了左肩的傷口。然后,他攔下一輛黃包車,報出了一個地址――臺北市西門町,一家名為“墨香齋”的舊書店。
這是他和竹先生之間,一個廢棄已久的緊急聯絡點。自從“明星咖啡館”暴露后,所有已知的聯絡點都已被放棄。但林默涵現在別無選擇,他需要一個地方落腳,需要一個渠道,將“青云路七號”發生的一切,傳遞給竹先生。
黃包車在西門町的一條小街上停下。“墨香齋”的招牌已經褪色,門板緊閉,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家已經倒閉多時的舊書店。林默涵付了車錢,走到店門口,用手指在門板上敲擊了一串特定的節奏――三長兩短,停頓,再一長。
這是緊急聯絡的暗號。
他等了許久,門內沒有絲毫回應。
林默涵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難道這個聯絡點也暴露了?還是說,竹先生已經出了事?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人,探出頭來。他是這家書店的老板,也是地下交通線上的一個“啞巴”節點,只負責傳遞信息,從不參與任何行動。
“找……找什么書?”老人的聲音沙啞,眼神里帶著警惕。
“我找一本……《莊子集釋》。”林默涵說出了暗語。
老人盯著他看了幾秒,目光落在他左肩上滲出血跡的布條上,眼神微微一動。他沒有說話,只是側過身,讓開一條路:“進來吧。”
林默涵閃身進了書店。店內彌漫著陳年紙張和灰塵的味道。老人反手關上門,插上門栓,然后引著他穿過堆滿書籍的前廳,來到后堂。
“竹先生……”林默涵剛開口。
老人擺了擺手,從柜臺下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他:“他來過。留下這個,說如果你能來,就交給你。”
林默涵接過信封,手指有些顫抖。他撕開信封,里面只有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是竹先生熟悉的字跡:“風緊,扯呼。去基隆,找‘海龍王’。”
沒有多余的解釋,沒有詢問他的情況,只有最簡潔的指令。
林默涵的心,感到一陣刺痛。他知道,竹先生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或者預見到了什么,才會下達這樣的命令。放棄臺北,撤往基隆,這意味著組織在臺北的行動,可能面臨著一次徹底的重組,甚至……潰敗。
而他,是那個被放棄的棋子,或者說,是那個被用來吸引火力,為其他人爭取時間的誘餌。
“他還說了什么?”林默涵問老人。
老人搖了搖頭:“沒有了。他只說,讓你盡快走,越快越好。”
林默涵沉默了。他看著紙條上“海龍王”三個字,腦子里飛速地盤算著。基隆是臺灣北部的重要港口,如果要撤離臺灣,或者要將重要情報送回大陸,基隆港是必經之路。“海龍王”應該是組織在基隆港的一個重要人物,負責海上交通線。
但是,他能相信這張紙條嗎?
魏正宏可以偽造情報,把他塑造成“臺風計劃”的指揮官,那么,魏正宏是否也能抓住竹先生,逼他寫下這張字條,將他引向另一個陷阱?
林默涵不敢賭。
他謝過老人,從后門離開了“墨香齋”。他沒有直接去基隆,而是找了個隱蔽的電話亭,撥通了一個號碼――林公館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
“哪位?”是林太太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是我。”林默涵的聲音有些沙啞,“我需要見你。”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你在哪里?”林太太問。
“西門町,一個公用電話亭。”
“待在那里,不要動。”林太太說完,掛斷了電話。
林默涵握著聽筒,聽著里面的忙音,心里五味雜陳。他不知道林太太會帶來什么,是援兵,還是更冰冷的真相。但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一個小時后,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停在了電話亭邊。車窗搖下,露出阿香的臉。
“先生,請上車。”
林默涵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后座上,林太太正端坐著,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在狹小的車廂里,顯得格外清晰。
“去城北。”林太太對司機說。
轎車緩緩啟動,匯入車流。林太太沒有看他,只是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淡淡地問:“文件,帶來了嗎?”
林默涵從懷里掏出那個被雨水浸濕的文件袋,遞了過去。
林太太接過文件袋,卻沒有打開,而是放在了一邊。“青云路七號,死了三個人。”她依舊看著窗外,“兩個是軍情局的特務,一個是……‘老鷹’。”
林默涵的心,猛地一沉。
“魏正宏說,是‘海燕’殺了他們,盜走了‘臺風計劃’的核心情報。”林太太轉過頭,目光如炬地看著他,“現在,全臺北的警察和特務,都在找你。”
“我不是‘海燕’。”林默涵說,“我也不知道誰是‘海燕’。我只知道,我拿到的這份文件,把我寫成了‘臺風計劃’的指揮官。”
“哦?”林太太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把你自己寫成指揮官?”
“是的。”林默涵點頭,“這是一個局,一個針對我的局。我需要知道真相。”
林太太盯著他看了許久,久到林默涵幾乎要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真相,”她終于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有時候,比謊更讓人難以接受。”
轎車駛出市區,開上了一條通往郊外的公路。道路兩旁,是連綿的山丘和竹林。
“你要的答案,不在臺北。”林太太說,“在基隆。”
林默涵的心頭一震。
“竹先生讓你去基隆,找‘海龍王’。”林太太從手袋里,拿出一張船票,遞給他,“今晚十點,基隆港,‘海鷗號’貨輪,去往日本神戶。船長是自己人,他會帶你去見‘海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