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一邊隨著眾人漫無目的地在教堂圍墻外的小路上踱步,一邊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我嘛,小時候,也讀過幾本書,認得幾個字。
可惜,考運不濟,連個童生的功名都沒撈著。
家里窮,耗不起,不能一直在科舉這根獨木橋上死磕。
只能出來,自己討生活。
可惜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學不來精巧手藝,也沒那把子力氣去干扛大包的營生。
就只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混著。
最開始那幾年,被人騙過。
說是有好活計,干了三個月,累得像條狗,結果一文錢沒見著,還往里搭了十兩銀子!
說是保證金、培訓費?呵……”
后來明白了。
像我們這種沒功名、沒靠山、沒家底的,這世上哪有什么體面營生?
唯一的本錢,就是這副身子骨,這條命!
能做的,就是拿命換錢,拿時間換口飯吃!
織布坊,大染坊,印刷坊……
哪里要人就去哪里。
每天六個時辰,從早干到晚。
月休三天?
那都是恩典!
閉眼睡覺,睜眼干活,一天天,就是干!干!干!干他媽的干!”
他的語速不自覺地加快,帶著一股壓抑的戾氣:“干到發薪日,就他媽三兩銀子!最多不會超過五兩!
像打發叫花子一樣塞給你,轉頭就要接著干!
餓是餓不死,可你想活得好一點?
想有點指望?
沒門!
就相當于被人用根繩子吊著脖子,給你一口氣,讓你不死不活地熬著。
暗無天日,看不到頭!
管他剩下的日子是兩年,還是二十年,其實都沒區別。
不過等著埋罷了……”
李知涯說著,腳下的步子不知不覺加快,竟越過了其他幾人幾個身位,只留給他們一個挺直卻透著無盡疲憊和孤絕的背影。
曾全維聽得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他當過錦衣衛試百戶,刀頭舔血,驚險刺激,但回報和待遇確實遠超普通百姓。
此刻聽著李知涯這“底層草芥”的血淚自白,一股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有恍然,有同情,更有幾分對自己過去身份的反思。
他喃喃道:“這……這就是老百姓的人生?真如風中草芥,半點不由己……”
一直沉默的周易,抱著他的包袱,看著李知涯的背影,眼神里多了些理解。
他雖是小匠人,也有自己的艱辛,但比起李知涯描述的“七十二人間地獄”,似乎又好了太多。
他低聲道:“所以……李兄你才總是……像是憋著一股勁,想要做點什么?不甘心就這樣?”
李知涯腳步頓住。他本不想承認自己就是那個“不安定分子”,但話已至此,情緒也頂到了這里。
遂猛地轉過身,臉上已沒了剛才的疲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偏執的灼熱。
他背著手,仰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桓溫說過……”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