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淬火的鐵塊墜入運河,李知涯正蹲在二樓曬臺啃冷饅頭。
載滿貨物的漕船從他眼前碾過,汽笛震的他耳膜發顫,也震的朽木欄桿簌簌落灰。
以前從這兒還能看見河里有d戶撒網,如今只剩三條烏篷船殘骸在油污水面搖晃,朽木摩擦聲像餓鬼嚼著窮人的骨頭。
“第十七艘……”他數著鑲銅鉚釘的鐵甲船碾過水面,“穿越前在電子廠打螺絲,穿來在明朝還是打螺絲――螺絲換成活字罷了!”
六年前睜眼就是顯和二十七年(1732),大明不光挺過了崇禎死劫,甚至連崇禎帝都沒有了――
從“天啟中興”、到頒布璇璣新歷、再到如今大興土木的“坤輿大造”,幾任皇帝竟全是“木匠”一脈。
這時他瞥見甲板上鏟礦渣的建州勞工,心說:“不管怎樣,野豬皮沒起家是挺好……”
可蒸汽機都有了,讓我顯擺個屁的九年義務教育?”
煉鋼?城頭火炮管壁比他命都硬。
火藥?連快班衙役都人手一根燒火棍。
燒玻璃?沿河畫舫的琉璃窗簡直晃瞎人眼。
“天生我材沒有用――”
饅頭砸向河面,驚散啄食死魚死蟹的烏鴉。
很快,對面碼頭上的日晷形成熟悉的陰影,說明已經過了戌時。
“唉,又到上工時間了。”
李知涯啐出一口混著煤灰的唾沫,隨后回屋蹬上發硬的千層底布鞋。
等踩過西門橋的石板,暮色漸漸降臨。
橋下翻涌著晦暗不明的褐色。
自穿越以來,運河始終像是條泡著尸油的巨龍――
d戶的、纖夫的、還有和他一樣終年不見天日的機工的。
印刷工坊就在橋對面兩條街后頭,此刻瘸腿門房正鼓著腮幫子吹響刺耳的銅哨。
接著便是早讓人耳朵聽出繭子的叫罵:“白班的龜孫趕緊滾!夜班的王八速來蓋印!”
混跡市井,就要忍受粗鄙,學會粗鄙,并融入粗鄙。
對此李知涯有著深刻的體會。
在沒有“功名”的前提下,任何顯山露水的舉動都會招致周圍人的嫉恨。要想有所成就,還是得猥瑣發育。
結果這一發育就是六年。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剛開始為了解決飯轍,只能胡亂找個包吃包住的地方混著。
工舍為七十二人間,兩條大通鋪。
堪比西伯利亞苦役犯標準套間!
私人物品根本沒地方藏,前半年光襪子就被人偷了四十多雙!
后來還是靠自學針線活,把銀錢兌換成寶鈔縫進衣服,熬了五年,才攢夠押金和長租錢,搬到運河邊一處屬于義莊的老破小里。正所謂――
穿越打工忙。
冬涼夏暖河景房。
漏雨助采光。
其實最開始,那些無依無靠的老人們發現李知涯將和他們分享義莊中不算舒適的起居設施,就立刻對其深惡痛絕。
同時卻依然不斷來乞討零錢,和他啃剩下的饅頭塊。
每當想起這群老光棍干癟而密布皺紋的臉、以及他們貪婪的目光,李知涯就不免大蹙眉頭。
不過在這群身體孱弱的老東西中間,有一個顯得比其他人機靈、滑頭,大家都叫他老張頭。
老張頭時常來給他唱些小曲小調,以換取殘羹剩飯。
而如果能給他幾粒花生、幾顆梅干,那他更是什么都愿意干――除了從位于義莊西邊的太平間門口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