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桑塔納轎車平穩地行駛在清晨的街道上，車內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皮革座椅散發出淡淡的清潔劑味道，車窗外的世界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薄膜隔絕，模糊而不真實。
林楓坐在副駕駛位，身體微微緊繃，眼角的余光打量著身旁的蘇局長。
蘇正平，市教育局副局長。側面看去，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條嚴謹的直線，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路況，看不出絲毫情緒。他的手指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方向盤，仿佛在思考著什么。
這個人，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又為什么要送自己去市局？他說的“提供一些情況”，到底指的是什么？是關于那個虛構的“科銳機械”公司？他查過了？發現了漏洞？還是……另有所圖？
無數個疑問在林楓腦海中翻滾，每一種可能都指向截然不同的結局。雪中送炭？還是看似溫和的落井下石？對于蘇正平這個層次的官員來說，一句話就足以決定他這個小角色的命運。
林楓沒有主動開口。在這種局面下，沉默和等待往往比急于試探更能獲取信息。
車子駛過一個紅燈，蘇正平終于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平穩而溫和，聽不出任何波瀾：“林楓同學，最近家里的事情，我都聽蘇晴說了一些。”
他頓了頓，似乎在選擇措辭：“年輕人，有擔當，有急智，是好事。但有時候，步子邁得太急，方法用得太過，容易留下隱患。”
這話聽起來像是長輩的告誡，卻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敲打意味。
林楓心中一動，謹慎地回答：“謝謝蘇叔叔關心。最近確實發生了很多事，我也是被逼無奈，只能想辦法自保。如果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蘇叔叔指點。”
他態度謙遜，將姿態放得很低。
蘇正平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嗯，懂得自省就好。關于你那個‘技術顧問’的事情……”
來了！正題來了！林楓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市局那邊，因為接到的是實名舉報，而且涉及可能偽造證據妨礙司法，所以程序走得比較嚴。”蘇正平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那份協議和收據，技術科的人初步看了一下。格式、內容，乍一看沒什么大問題，甚至可以說做得……挺用心。”
林楓的手心開始冒汗。‘挺用心’這三個字，從蘇正平嘴里說出來，感覺格外刺耳。
“不過，”蘇正平話鋒一轉，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工商系統里，確實沒有‘科銳機械技術咨詢公司’的注冊記錄。這一點，比較麻煩。”
林楓的心沉了下去。最擔心的事情還是被點破了。
然而，蘇正平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完全愣住了。
“但是，事情也有湊巧。”蘇正平的語氣依然平淡無奇，“我有個老同學，正好在省科技廳下屬的一個產業促進中心工作。他們中心下面，倒是有個掛靠的、非營利性質的‘技術咨詢服務平臺’，名字嘛……好像也叫‘科銳’。主要是為一些中小企業和個人提供免費的技術對接和咨詢服務，平時很少對外，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林楓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蘇正平。
蘇正平依舊目視前方，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因為不是營利機構，所以沒有在工商注冊，而是在民政那邊備案。他們的公章嘛……嗯，看起來確實比較樸素，沒那么規范。有時候一些在校學生參與了他們的項目，拿點微薄的交通伙食補貼，開個白條收據，也是常有的事。金額嘛，倒是對得上幾百塊錢。”
嗡——！
林楓的大腦仿佛被一道閃電劈中，瞬間一片空白！
蘇正平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竟然……竟然憑空給他那兩份偽造的文件，賦予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合法合規的解釋！
非營利機構！備案而非注冊！樸素公章！學生補貼！白條收據！
所有之前致命的漏洞，竟然被他用這種方式，硬生生地圓了回來！甚至比他自己編造的“公司顧問”說法更加合理，更符合一個高中生的身份！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明明可以戳穿自己！甚至只需要冷眼旁觀！
巨大的震驚和疑惑席卷了林楓。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才勉強讓自己沒有失態。
“蘇……蘇叔叔……我……”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年輕人，有機會參與一些社會實踐，學以致用，是很好的。”蘇正平打斷了他，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調意味，“以后這種勞務報酬，記得讓對方手續弄得規范一點，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畢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這些基層單位的情況。”
他這是在教自己以后如何“規范”地造假？還是在暗示這次的事情就此翻篇？
車子緩緩停在了市公安局附近的一個路口，并沒有直接開到大門前。
蘇正平轉過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正視林楓，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深邃而平靜，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市局這邊，我會跟我那位老同學通個氣，讓他那邊出個情況說明。問題應該不大。剩下的，你知道該怎么說吧？”
林楓迎著他的目光，心臟仍在狂跳，但思維已經迅速冷靜下來。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知道。謝謝蘇叔叔。”
“嗯。”蘇正平淡淡地應了一聲，揮了揮手，“去吧。把事情說清楚就好。蘇晴那邊……你不用多想，她只是覺得你家境困難，又肯努力，比較同情你而已。”
最后這句話，像一根細微的冰刺，輕輕扎了一下林楓的心。這是在劃清界限，提醒他不要因為這次出手相助而產生不必要的幻想。
階級的壁壘，依然冰冷而堅固地橫亙在那里。
“我明白。再次感謝蘇叔叔。”林楓拉開車門，下車，對著車窗再次鞠了一躬。
黑色桑塔納沒有絲毫停留，無聲地滑入車流，消失不見。
林楓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努力平復著翻江倒海的心情。
絕處逢生！
真正的絕處逢生！
雖然蘇正平的動機不明，態度曖昧，但他給出的這條“生路”，無疑是目前最完美的解決方案！不僅化解了刑事風險，甚至將他“技術獲利”的行為徹底洗白合法化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和表情，朝著市公安局大門走去。
這一次，他的步伐沉穩了許多。
詢問室內，還是那張桌子，那兩位刑警。
張警官看著去而復返的林楓，將一份技術科的初步鑒定報告放在桌上，表情嚴肅：“林楓，經過初步檢驗，你提供的兩份文件，紙張、墨跡時間存在疑點，而且落款單位的工商注冊信息確實無法查詢。對此，你怎么解釋？”
林楓的心定了定，知道蘇正平的電話恐怕還沒打到，或者對方還在走程序。他按照想好的說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恍然”和“歉意”：
“警官同志，對不起！可能是我沒說清楚，或者是我自己也沒搞明白。”他撓了撓頭，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給我報酬的那個‘科銳’，好像不是一家公司，是省科技廳下面一個什么促進中心的技術服務平臺，是掛靠的、非營利的單位，好像在民政局備案的。他們主要是幫人解決技術難題，給我錢說是項目補貼和獎金，當時就開了這么個收據……我真不知道這不合規矩，給您們添麻煩了……”
他這番話說得半真半假，將一個不太懂這些區別的學生的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兩位警官對視一眼，顯然對這個說法有些意外。非營利機構、備案、項目補貼……這些詞從一個高中生嘴里說出來，雖然有些突兀，但似乎又比之前那個“公司顧問”的說法更合理一些。
就在這時，詢問室的門被敲響了，一個年輕警察探頭進來：“張隊，技術科那邊剛接到省科技廳產業促進中心一個姓王的主任電話，說是了解情況，他們那邊確實有個叫‘科銳’的技術服務平臺，備案過的。關于林楓同學的情況，他們那邊可以出具書面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