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沾著朱砂的荔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緩慢卻堅定地擴散著。
    自那日后,石桌一角便常備著簡單的畫具:素白的宣紙,幾碟清水調和的顏料,幾支粗細不一的毛筆。田語不再咋咋呼呼地催促,他像是找到了新樂子,自己也弄了一套,每日里涂涂抹抹,畫些歪歪扭扭的蟈蟈、張牙舞爪的“鬼見愁”葉子,或是院角那叢翠竹的幾根線條。他畫得投入,嘴里還念念有詞,自得其樂。
    夭夭大多數時候只是看著。看著田語笨拙卻充滿熱情地揮毫潑墨(更像是潑灑),看著那素白的紙面被各種色彩浸染、交融。有時,她的目光會落在顏料碟中那抹鮮艷的朱砂紅上,久久不動,眼神幽深,仿佛透過那濃烈的色彩,看到了別的什么——是泣露崖上刺目的血污?還是冰窖中貢荔那灼目的紅艷?無人知曉。每當這時,她周身的氣息會變得格外沉寂,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無涯的琴音,便在這時悄然變換。不再是試圖撫慰的溫柔,也非開闊的曠達,而是轉入清冷空靈的《瀟湘水云》。琴音縹緲,如煙似霧,帶著一種疏離的靜謐,仿佛將那些翻涌的、沉重的記憶都推遠,只留一片澄澈的虛空。琴音如清泉流淌,無聲地滌蕩著她心頭的陰翳,讓那緊繃的氣息漸漸舒緩下來。
    一日午后,陽光正好。田語正對著石桌上那盤新鮮荔枝“寫生”,畫紙上是一堆歪七扭八的“紅疙瘩”。夭夭安靜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宣紙上,又移向盤中那幾顆飽滿紅潤的“妃子笑”。
    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朱砂紅的顏料碟里投下一小片跳躍的光斑。那濃烈的紅色,在光線下顯得格外鮮活、純粹。
    夭夭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她的目光在紅顏料與真荔枝之間來回游移。許久,在田語又一次因為畫壞了一個荔枝而懊惱地抓頭時,她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卻不是指向顏料,而是輕輕觸碰了一下盤中一顆荔枝冰涼光滑的外殼。
    這個微小的動作沒有逃過田語的眼睛。他立刻放下自己畫得亂七八糟的筆,眼睛亮得像發現了寶藏,但這次他學乖了,沒有大呼小叫,只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一支蘸飽了清水的細筆,輕輕放在夭夭手邊的紙上。然后,他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低頭繼續“折磨”他的畫紙,只是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緊緊鎖定了夭夭的指尖。
    夭夭的指尖停留在荔枝光滑的表皮上。她微微垂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時間仿佛被拉長了。陽光移動,蟬鳴陣陣,無涯的琴音流淌如溪。
    終于,那根纖細的手指動了。它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試探般的遲疑,移向了那支擱在紙上的、蘸了清水的毛筆。指尖輕輕握住了筆桿。
    田語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沒發出聲音,握著筆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
    夭夭握著筆,筆尖懸在素白的宣紙上方,微微顫抖。她似乎不知道該做什么,只是這樣懸停著。清澈的水珠順著筆尖,無聲地滴落在紙上,洇開一小片透明的濕痕。
    無涯的琴音,在這一刻變得極其輕柔,如同母親最溫柔的耳語,又似無聲的鼓勵。她奏的是一段即興的、不成調的清音,空靈舒緩,仿佛在說:無謂對錯,落筆即可。
    也許是那滴落的水痕給了她某種啟示,也許是琴音撫平了心頭的阻滯。夭夭懸停的筆尖,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生澀的笨拙,落了下去。沒有形狀,沒有意圖,只是在濕潤的宣紙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透明的、蜿蜒的水痕。
    這似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她立刻松開了筆,如同被燙到一般,指尖蜷縮回袖中,眼簾低垂,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旁人的錯覺。
    但田語看到了!他看到了那道水痕!那是她主動留下的、-->>屬于她自己的痕跡!無關色彩,無關美丑,僅僅是存在本身!
    “好!”田語猛地一拍大腿,聲音洪亮,把樹上的鳥都驚飛了,也把低垂著頭的夭夭驚得肩膀一顫。他意識到失態,連忙壓低聲音,但臉上的興奮和激動完全無法掩飾,他指著那道水痕,仿佛指著稀世珍寶:“畫得好!這叫…叫‘留白’!意境!懂不懂!高!實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