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
    蕭景琰于聽雨軒中落下最后一枚棋子,清脆聲響,似為這場大勝定音,亦似敲響了下一場風暴的序章。
    落星坡的夏夜,被無數堆篝火舔舐得滾燙而喧囂。巨大的火堆噼啪作響,將人影拉扯得巨大而扭曲,在四周的坡地上狂亂舞動。烈酒粗獷的香氣,烤肉的焦香,還有汗水的咸腥,在熱烘烘的空氣里蒸騰、發酵、碰撞,織成一張濃烈到化不開的網。笑聲、吼聲、劃拳聲、杯盞粗魯的撞擊聲,混雜著辛夷指下那幾乎要被淹沒的急促琴音,將這方天地塞得滿滿當當,幾乎要脹裂開來。
    云追早已拋開了平日的沉穩,正與石家三兄弟中的石裂浪抱著酒壇,赤著膊,額頭抵著額頭較勁,汗水沿著賁張的肌肉小溪般淌下。石破海和石驚濤在一旁擂鼓助威,吼聲震天。“百草仙翁”杜衡難得拋開了藥簍子,被青崖和墨弦圍著,老臉喝得通紅,正大著舌頭吹噓當年如何從南疆毒瘴里采得奇花。隱燭安靜些,坐在稍遠的火堆旁,指尖捻著一片草葉,火光在她沉靜的側臉上跳躍,不知在卜算著什么。石家兄弟帶來的那群豪氣干云的漢子,早已東倒西歪,鼾聲與醉語齊飛。
    李九月坐在喧囂的核心邊緣,手里端著一只粗陶碗,碗里的酒液在跳躍的火光下漾著琥珀色的光。她臉上也帶著淺淡的笑意,回應著偶爾投來的敬酒目光。然而這笑意,卻像一層薄薄的釉,輕輕一碰,底下深埋的沉重便顯露無遺。每一次舉杯,每一次應和,都牽扯著心底那根緊繃的弦——那弦上顫動著八個森然的字眼:血月凌空,蠱母歸位。
    隔著攢動的人影和灼人的火焰,她的目光尋到了另一側的倉呈暄。他正被石破海攬著肩膀灌酒,身形挺拔依舊,火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頜線條。他仰頭飲盡碗中酒,喉結滾動,動作干脆利落,引來一片喝彩。可就在那豪飲的間隙,他的目光也穿透喧囂,精準地投了過來。四目在空中無聲交匯,沒有語,只有彼此眼底深處那一片化不開的凝重陰霾。那不是慶功的喜悅,而是風暴將至前,猛獸嗅到血腥時無聲的警醒。他微微頷首,一個極細微的動作,示意時機到了。
    李九月放下幾乎未動的酒碗,悄然起身,像一尾魚滑入鼎沸人聲的邊緣暗流。她沿著坡地邊緣的陰影,繞向營地后方那片被巨大山石環繞的僻靜角落。身后鼎沸的人聲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漸漸模糊、遙遠。夜風驟然清晰起來,帶著坡上草木特有的、微帶苦澀的清氣,還有白日被陽光炙烤過的巖石散出的余溫。風掠過發梢,帶來一絲涼意。
    幾乎在她剛剛站定,腳步輕響,倉呈暄高大的身影已出現在巨石的另一側,隔絕了身后那片喧囂的光與熱。這里瞬間沉入一種奇異的靜謐,只有風穿過石縫發出的細微嗚咽,還有遠處不知名夜蟲時斷時續的低鳴。月光失去了篝火的競爭,變得格外清澈,水銀般流淌下來,將兩人的身影清晰地印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