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后,西郊藥王廟,偏殿。
    寒風卷著雪粒子,從破敗的窗欞縫隙鉆入,發出嗚咽般的哨音。殿內陰冷潮濕,彌漫著濃重的草藥苦澀味與陳年香灰的氣息。殘破的藥王神像在陰影中面目模糊,蛛網在梁柱間無聲搖曳。
    李九月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破凳上,對著一面邊緣模糊的銅鏡。鏡中映出她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她纖細的指尖沾著特制的褐色藥泥,正小心翼翼地往左頰貼最后一道“瘢痕”。那藥泥觸膚微涼,很快與肌膚融為一體,形成一道猙獰扭曲、仿佛陳年燙傷的丑陋痕跡。鏡中那雙清亮的眸子,此刻卻燃燒著冰冷的火焰,仇恨與決絕交織,將悲痛深深壓在眼底。
    鏡子的邊緣,映出身后的倉呈暄。他正伏在缺角的供案上,用力研磨著一缽深紫色的粉末。石杵與缽底摩擦,發出沉悶而規律的“沙沙”聲。他臉色同樣蒼白,下頜緊繃,手腕上纏著的白色繃帶,此刻正有淡淡的、刺目的鮮紅血痕一點點洇開——那是他昨夜又一次試圖放血壓制體內鎖魂膠劇毒留下的印記。每一次研磨,都牽扯著他的傷口,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但他眼神專注,動作毫不停歇。
    “今日我去。”倉呈暄沒有抬頭,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他研磨的動作停了一瞬,伸過未受傷的左手,用力按住九月瘦削的肩頭,仿佛想將她按在原地,“你脈象虛浮,鎖魂膠的余毒未清,又強行催動藥感煉了三天毒粉,不能再冒險了!”
    九月系上一條洗得發白的粗布面紗,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那雙淬了冰般的眼睛。她輕輕拂開倉呈暄的手,動作輕柔卻無比堅定:“呈暄哥,你認得曼陀羅和天仙子根莖曬干研磨后的區別么?”她的聲音透過面紗,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感,目光掃過他手腕洇血的繃帶,“昨夜……又咳血了吧?鎖魂膠的陰毒,深入肺腑骨髓,不是單靠放血就能解的。”她的藥感清晰地“聞”到了他身上那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和毒素侵蝕臟腑的衰敗氣息,心尖如同被針扎了一下。
    倉呈暄眉頭緊鎖,還想再說什么,九月卻突然湊近他耳邊。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情人間的私語,卻帶著地獄深淵般的寒意:
    “你猜……太醫令那個老匹夫,看到他親手‘淹死’在河底、本該化為枯骨的‘藥人’,死而復生地站在他面前,會是怎樣一副表情?”九月微微側頭,面紗下,她的眼底驟然掠過一絲極淡卻攝人心魄的金芒,如同寒潭中投入了燒紅的烙鐵,“我要他……親自嘗嘗萬蠱噬心、腸穿肚爛的滋味!一分……不少地還給他!”
    每一個字,都浸滿了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殺意,聽得倉呈暄脊背發涼,卻也激起了同樣洶涌的怒潮。他看著眼前這個仿佛脫胎換骨、從地獄歸來的少女,最終,所有勸阻的話都化作了沉默的點頭。他明白,這血海深仇,必須由她親手來討!
    京城,皇榜告示處。
    盡管疫癥橫行,街頭蕭瑟,但太醫署“賞千金尋辨百草者”的皇榜前,依舊圍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有愁眉苦臉、抱著最后一絲希望的病患家屬;有躍躍欲試、想搏個前程的游方郎中;也有更多麻木絕望、只是看個熱鬧的百姓。寒風卷著雪沫,打在人們瑟縮的肩頭。維持秩序的衙役抱著水火棍,不耐煩地呵斥著推搡的人群。
&-->>nbsp;   “讓開!都讓開點!擠什么擠!想領賞也得有命花!”衙役粗魯地推開一個踉蹌的老人。
    就在這喧鬧嘈雜之中,人群忽然詭異地安靜了一瞬。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滑”到了皇榜最前方。她身形佝僂,裹著一件寬大破舊的灰黑色斗笠,帽檐壓得極低,完全看不清面容。枯瘦如柴、布滿“老人斑”的手,從寬大的袖管中緩緩伸出,那手指干癟,指甲縫里甚至帶著泥土。這雙手,與皇榜上金燦燦的“賞千金”字樣,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那只枯枝般的手,沒有去指那誘人的賞格,而是精準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感,點在了描述疫癥癥狀的“咳血”二字上!
    “此癥……非疫。”一個沙啞、蒼老得如同破舊風箱摩擦的聲音,從斗笠下傳出,不高,卻奇異地蓋過了所有雜音,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每一個字都帶著腐朽的氣息,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冰冷判斷。
    人群瞬間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個詭異的斗笠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