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深夜,昭衡帝并未入睡。
他早不知何時就停下了批閱奏折的手,撐著額頭坐在龍椅上,腦海中反復回響的,是水仙那句話:
“臣妾懇請,重啟大選,遴選淑女,充實后宮。”
昭衡帝閉上眼睛,深吸一深寒夜的冷氣。
胸口某個地方,疼得發緊。
他想起最近阿娜幫他調理身子,說過會出現類似胸口發悶的情況。
他調理身體,不過是因為裴濟川說,他早年征戰留下的舊傷,若不精心調養,恐于壽數有礙。
他想活得久一點。
想陪她久一點。
想看著他們的孩子長大成人,想和她一起慢慢變老。
僅此而已。
至于子嗣……
有清晏、清和、永寧,他已心滿意足。
他從未想過要她多多生育。
可她不信。
或者說,她根本不愿信。
在她心里,他大概和這宮廷里所有男人一樣,只在意子嗣的多少。
昭衡帝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那笑聲在夜里散開,帶著無盡的自嘲。
馮順祥悄聲進來,手里捧著一盞熱茶:“皇上,夜深了,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昭衡帝沒有回頭,只問:“皇后那邊,歇下了嗎?”
馮順祥低聲道:“方才聽乾清宮那邊來報,裴太醫去診了脈,開了安神的方子。”
他揮了揮手:“退下吧。”
馮順祥躬身退下,輕輕帶上了門。
御書房里,又只剩他一人。
他緩緩地闔上眼睛,只有夜晚伴他靜坐
——
水仙提出選秀的三日里,昭衡帝再未踏入乾清宮。
但御書房的燈,每夜都亮至三更。
乾清宮內,水仙的孕吐反應愈發明顯。
盛夏酷熱,她卻一陣畏熱一陣畏寒,腹中胎兒正是最折騰人的時候。
這夜悶熱無風,她輾轉難眠,索性披了件輕薄的云絲外衫起身。
“娘娘,可是要喝水?”
守夜的淑兒立刻驚醒。
水仙擺擺手,走到窗前。
窗外夜色沉沉,遠處殿宇的輪廓在黑暗中巍峨矗立。
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轉身:“去把西暖閣那架古琴取來。”
淑兒一愣:“娘娘,夜深了,您身子要緊……”
“無妨。”
水仙聲音很輕,“睡不著,彈一曲靜靜心。”
聽露只得應下,悄聲吩咐宮人去取琴。
不多時,那架紫檀木七弦琴被安置在窗邊的琴案上。
水仙凈手焚香,在琴前坐下。
素手輕按琴弦,試了幾個音。
然后,指尖撥動。
琴聲幽咽,如泣如訴,在寂靜的夏夜里流淌開來。
她彈的是一曲《秋風詞》,本為秋日所作,此刻在夏夜彈來,更添幾分蕭瑟。
琴音婉轉,穿過重重宮墻,在深夜里飄得很遠。
本該傳不到昭衡帝耳中的。
乾清宮殿外,昭衡帝獨自立于廊下。
夏夜微涼,他穿著一身墨色常服,肩上搭著件薄披風。
廊下未點燈,只有月光灑落一地清輝。
他就那樣站著,閉目凝聽。
暗衛如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后三步處,單膝跪地,低聲稟報:“乾清宮暖閣燈還亮著。娘娘……已彈了半個時辰。”
昭衡帝沒有睜眼,只問:“她手冷不冷?”
暗衛頓了頓:“暖閣門窗開著,夜風有些涼。”
話音落下的瞬間,昭衡帝睜開眼。
眸底一片暗紅,像是許久未曾安眠。
他沉默片刻,忽然解下自己肩上的薄披風。
是進貢的錦緞所制,夏日披著清涼透氣,卻又能擋夜風。
他遞給暗衛,聲音低啞:
“擱在乾清宮宮庫房顯眼處別說朕送的。”
暗衛雙手接過披風。
昭衡帝又頓了頓,補了一句:“再讓裴濟川明日請脈,開些安神寧心的方子。”
“是。”
暗衛領命,消失在夜色中。
昭衡帝重新看向乾清宮的方向。
琴聲還在繼續,幽咽如訴,像一根細絲,纏繞在他心口,越收越緊。
他站了很久,直到琴聲終于停下。
乾清宮的燈火熄滅。
他這才轉身,往御書房的方向走去。
次日清晨,下了一場小雨。
雨后的空氣清新了許多,暑熱稍退。
水仙循例往御花園走去。
經過夏日盛開的荷花池時,她放慢了腳步。
池中荷花正盛,粉白相間,露水在荷葉上滾成晶瑩的水珠。
她站在白玉橋頭,靜靜看了會兒。
“娘娘,晨露重,當心腳下。”
銀珠輕聲提醒。
水仙點了點頭,正要轉身,卻忽然頓住了。
荷花池對岸的涼亭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男人肩寬腰窄,身形挺拔,正是三日未見的昭衡帝。
他負手立于亭中,目光落在滿池荷花上,側臉在晨光里顯得格外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