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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傷痕

      北面,李二牛正一腳踹在一個哭--&gt;&gt;嚎的年輕士兵屁股上。

      “哭你娘個蛋!給老子站起來!把死人身上的甲扒下來穿上!明天還得接著干!”

      整個云州城,所有的兵力,所有的物資,所有的意志,都已經被壓榨到了極限。

      夜里,蠻族并沒有像之前一樣徹底休戰。

      他們派出一股股的小部隊,在城下大聲叫罵,時而放幾輪冷箭,時而敲響戰鼓。

      他們不求殺傷,只為騷擾。

      不讓城墻上的守軍有任何喘息之機。

      這是一種殘忍的心理折磨。

      李萬年看著城外跳動的火光,聽著那斷斷續續的鼓聲,他知道,哈丹在等。

      等城中守軍的最后一絲力氣,最后一絲精神,被徹底耗盡。

      然后,在明天,給予最致命的一擊。

      他轉過身,看著身后那一張張年輕、疲憊、沾滿血污卻依舊倔強的臉。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傳遍了整個北城墻。

      “弟兄們,怕嗎?”

      無人回答。

      “援軍,就在路上。”

      李萬年繼續說道,

      “四十萬大軍!只要我們再守住一天!不,半天!他們就能到!”

      “到時候,這幫城外的狗雜種,一個都跑不了!”

      “你們今天流的血,死去的袍澤,都能百倍千倍地討回來!”

      “告訴我,你們有沒有信心,再守一天!”

      死寂的城墻上,一個缺了門牙的老兵,顫顫巍巍地舉起了手中的豁口鋼刀。

      “有!”

      他的聲音,像是點燃了火藥桶。

      “有!”

      “有!”

      “干死他娘的!”

      絕望中,被強行點燃的希望,化作了最后的,也最瘋狂的戰意。

      李萬年看著這一切,心中卻沒有半點波瀾。

      他比誰都清楚。

      所謂的“不日便到”,一直是個未知數。

      次日,天色微明。

      云州城就像一個被折磨了一夜,流盡了鮮血的巨人,僅憑著最后一口氣,屹立不倒。

      城墻上,每一個活著的士兵和民夫,雙眼都布滿了血絲,臉色憔悴得如同鬼魅。

      連續兩天的惡戰,加上一夜未眠的騷擾,他們的精神和體力,都已瀕臨崩潰。

      許多人甚至來不及處理身上的傷口,只是用布條草草一裹,便拄著兵器,重新站回了垛口邊。

      “大人,箭矢……已經不足兩萬支了。”

      一名軍需官臉色煞白地向李萬年匯報,聲音都在發抖。

      “火油,只剩下最后二十桶。金汁也快燒完了。”

      “城里鐵匠鋪連夜趕工,只打出了不到一千支箭簇,大部分還是劣質的鐵料。木匠們把能拆的門板都拆了,也沒湊出多少滾木……”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錘子,狠狠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李萬年面無表情地聽著,他沒有去看軍需官那本已經沒有太多意義的賬冊,而是將目光投向城外。

      蠻族的大營,在沉寂了一夜之后,再次騷動起來。

      這一次,沒有戰鼓,沒有號角。

      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無數的蠻族步卒,從營帳中走出,默默地集結成一個個龐大的方陣。

      他們沒有攜帶云梯。

      取而代之的,是數十輛巨大而簡陋的,以及數不清的,用濕泥和獸皮包裹的沖車。

      哈丹放棄了攀爬城墻,他要用最野蠻,最直接的方式,撞開這座已經搖搖欲墜的城池!

      他看出了守軍的窘境。

      他要發動最后的總攻。

      “所有人,上城墻!”

      李萬年的聲音嘶啞,卻依舊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城墻上,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士兵們默默地將最后幾壺滾油架在火上,將為數不多的箭矢搭在弦上。

      他們知道,這或許是他們人生中,最后一次彎弓,最后一次投石。

      李二牛提著一把新換的板斧,默默地擦拭著斧刃。

      “頭兒,要是俺栽在這兒了,記得跟俺娘說,俺沒給她老人家丟人。”他難得沒有咋咋呼呼,聲音低沉。

      趙鐵柱拍了拍他的肩膀,咧開嘴想笑,卻扯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放心,你這憨貨命硬,閻王爺不收。”

      李萬年看著他們,又看了看身邊那些稚嫩或蒼老的臉龐。

      他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霸王槍。

      “云州!”

      他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咆哮。

      “有我無敵!”

      “有我無敵!”

      城墻上,所有幸存的軍民,用嘶啞的喉嚨,發出了最后的怒吼。

      那聲音,悲壯而慘烈,響徹云霄。

      蠻族的總攻,開始了。

      “殺!”

      山崩海嘯般的喊殺聲中,黑壓壓的蠻族大軍,如同決堤的洪水,朝著云州城門,發動了最后的沖擊。

      數十輛攻城車在無數步卒的掩護下,嘎吱作響地向前推進。

      “放箭!”

      稀稀拉拉的箭雨落下,對于披著厚重木板和獸皮的攻城車來說,無異于隔靴搔癢。

      “礌石!砸!給老子狠狠地砸!”

      李二牛咆哮著,和幾名士兵合力,將一塊磨盤大小的石頭推下城墻。

      “轟!”

      礌石重重地砸在一輛攻城車的頂棚上,木屑四濺,頂棚凹陷下去一大塊,但并未完全摧毀。

      而守軍的礌石,已經所剩無幾。

      戰斗,從一開始就呈現出一邊倒的態勢。

      守軍們用盡了一切手段,弓箭、石頭、甚至是拆下來的城磚,拼命地向城下投擲。

      但蠻族的攻勢,如同一頭鋼鐵巨獸,堅定不移地向前推進。

      “轟隆!”

      第一輛沖車,狠狠地撞在了北門之上!

      厚重的城門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門栓劇烈地顫動著。

      城樓上的守軍,心也跟著這撞擊,狠狠地一顫。

      “頂住!都給老子頂住!”

      城門后,上百名民夫用血肉之軀,死死地抵住城門。

      “轟隆!”

      又是一次撞擊。

      城門上,出現了道道裂紋。

      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開始淹沒每一個人的心。

      李萬年眼中血絲密布,他知道,城門一破,一切都完了。

      他環顧四周,城墻上,守軍已經倒下了一片又一片。

      一個年輕的士兵,胸口插著三支箭,卻依舊死死地抱著一塊石頭,想要推下城墻,最終力竭,倒在了血泊中。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嗚——嗚——嗚——”

      蒼涼而悠長的號角聲,突然從蠻族大軍的后方傳來。

      那不是進攻的號角。

      是收兵的號角!

      而且,是只有在全軍撤退時,才會吹響的最急促、最長的號角聲!

      城墻下,那些正瘋狂涌向城門的蠻族士兵,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停住了腳步。

      他們臉上狂熱的表情,瞬間變成了錯愕和不解。

      他們回頭,望向本陣的方向。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號角,接連不斷地響起,傳遍了整個戰場。

      “撤退?為什么?”

      “馬上就要破城了!為什么要撤退!”

      蠻兵的隊伍中,出現了明顯的騷動和混亂。

      但軍令如山。

      在蠻族軍官的呵斥和鞭打下。

      那些已經一只腳踏入勝利門檻的蠻族士兵,雖然滿心不甘,卻還是如同潮水一般,開始緩緩向后退去。

      即將轟上城門的攻城車,也停止了前進。

      一場即將成功的總攻,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戛然而止。

      城墻上,死里逃生的云州軍民,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幕。

      他們張著嘴,臉上滿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難以置信。

      “退……退了?”

      一個士兵喃喃自語,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火辣辣的疼痛告訴他,這不是夢。

      蠻子,真的退了。

      李萬年也愣住了。

      他站在城樓上,看著那黑色的潮水,緩緩地退回兩里之外的大營,心中的驚疑,甚至超過了喜悅。

      為什么?

      哈丹瘋了嗎?

      在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勝利僅有一步之遙的時候,選擇撤退?

      這完全不符合常理!

      除非……

      李萬年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猛地轉頭,看向北方。

      除非,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發生了足以讓哈丹不得不放棄嘴邊肥肉的驚天變故!

      是穆紅纓,是二十萬邊軍!

      時間轉回之前。

      蠻族中軍大帳。

      哈丹一把將身前的案幾掀翻在地,上面擺放的羊肉和馬奶酒灑了一地。

      “為什么!”

      他雙目赤紅,如同暴怒的雄獅,對著面前那名風塵仆仆的傳令兵咆哮。

      “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云州城就是我的了!盟主為什么要我在這個時候撤軍!他瘋了嗎?!”

      大帳內,一眾蠻族將領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們同樣無法理解。

      云州城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只要再給他們半個時辰,就能把他們的旗幟,插上云州的城樓。

      可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卻等來了盟主最嚴厲的撤退命令。

      那名傳令兵被哈丹的煞氣嚇得渾身發抖。

      但他不敢不答,戰戰兢兢地從懷中掏出一份用牛皮包裹的密信,高高舉過頭頂。

      “將軍息怒!這……這是大汗的親筆信!大汗說,您看了便知!”

      一名親衛接過密信,呈給哈丹。

      哈丹怒氣沖沖地扯開牛皮,抽出里面的信紙。

      信是用蠻族文字寫的,字跡潦草而急促,可見寫信之時,情況之緊急。

      哈丹的目光在信紙上飛速掃過。

      他臉上的暴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凝重,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后怕。

      大帳內的將領們看著哈丹的臉色變化,心中愈發好奇。

      到底是什么樣的軍情,能讓這位以殘忍和穩重著稱的大將,露出這般神情?

      許久,哈丹才緩緩放下手中的信,那張粗獷的臉上,神情復雜到了極點。

      “穆紅纓……”

      他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個名字。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卻也觸目驚心。

      就在哈丹圍攻云州的同時。

      由穆紅纓率領的大晏北境邊軍主力,如同一把燒紅的尖刀,以一種完全不符合常理的速度和決絕,放棄了所有次要的防線,撕開了蠻族大軍的側翼!

      她沒有選擇層層阻擊,也沒有試圖救援那些被劫掠的城池。

      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

      那就是阿里不哥的中軍王帳!

      她像一個最高明的賭徒,將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了這孤注一擲的突襲上。

      她的攻勢,比草原上最兇猛的狼群還要迅猛。

      阿里不哥派去阻截她的數支萬人隊,幾乎是在一個照面間,就被她麾下的精銳騎兵沖得七零八落。

      如今,穆紅纓的兵鋒,距離阿里不哥的王帳,已不足百里!

      她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進了蠻族大軍的心臟地帶。

      更致命的是,根據阿里不哥得到的情報,正有二十萬大晏援軍正從南方,朝著云州的方向開進。

      一旦哈丹被拖死在云州城下,而阿里不哥的中軍又被穆紅纓突破。

      那么,整個深入大晏境內的數十萬蠻族大軍,將會面臨被攔腰斬斷、南北夾擊、分割包圍的絕境!

      到那時,別說帶著劫掠來的財富和奴隸風光返回草原。

      他們能不能活著回去,都是個問題!

      阿里不哥,這位雄才大略的蠻族盟主,在巨大的誘惑和致命的風險之間,做出了最理智,也最痛苦的抉擇。

      放棄云州。

      全軍后撤!

      “原來……是這樣。”

      一名將領看完信后,喃喃自語,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好一個穆紅纓!好一個大晏的‘女戰神’!竟然如此悍不畏死!”

      “云州城里的那頭狼,已經夠難纏了。沒想到,還來了一頭更瘋的母狼!”

      大帳內的氣氛,從不甘和憤怒,轉為了后怕和慶幸。

      如果不是大汗的命令及時送到,他們現在,恐怕已經陷入了被包餃子的危險之中。

      哈丹沉默了良久。

      他緩緩走到大帳門口,掀開簾子,看向遠處那座在夕陽下滿目瘡痍,卻依舊屹立不倒的城池。

      他的眼神,無比復雜。

      有功敗垂成的憤怒,有棋差一著的遺憾,但更多的,是一種棋逢對手的審視。

      他原本以為,攻下云州,不過是探囊取物。

      他沒想到。

      如今這個云州城的守將竟然能憑借著這么點人,硬生生將他六萬大軍,拖在這里數日,并且付出了上萬人的傷亡。

      此人,用兵調度井井有條,個人武勇冠絕三軍,更可怕的,是那股凝聚人心的能力,和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鎮定。

      哈丹不得不承認。

      他小看了這座城。

      也小看了城里的那個人。

      “傳我將令。”

      哈丹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冰冷和沉穩。

      “全軍拔營,后撤!”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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