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晰地感覺自己躺在籠板上。上面是那個老虎窗。老虎窗開著,有風吹進來了。風帶著白蒙蒙的霧氣,像一朵云似的飄浮在空中。我似乎很奇怪這樣的情景。右側那排窗外,正有一個人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像是穿著大紅的衣服,披頭散發,像是一個女人。她正在朝下看,做了一個讓我迷惑的手勢。我不明白她這是什么意思。她居然從窗口鉆了進來,飄飄裊裊地停留在墻上。但是,我沒有看到她的腳。她穿著連衣裙,裙擺無風自動,她像一朵云似的停留在半空中。她的手中捏著一疊紙錢,有幾張紙錢正飄飄裊裊地落了下來。我很清晰地看見落下來,但地上卻沒有,像是在飄落的過程中失去了蹤影。紙錢便是那種常見的用黃紙剪成的冥幣……
這個夢,似乎是將我在西鄰的那個看守所聽到的兩個故事拼湊在了一起。在西鄰的那個看守所,我碰到一個四肢上都長有畸指的年輕人。每到晚上臨睡的時候,他總會讓我聽他擺“龍門陣”。
他是因盜竊被抓的。講起他被抓的場景,他能描述的有聲有色。(……此處略去194字)
對他因盜竊被抓,他倒是沒有半點羞愧之色。他知道,做他這個行當遲早會被抓,所以租房時還特意挑了能開窗逃逸的房子。沒想到還有棋高一著的人在那兒守著呢!他的感慨讓我哭笑不得。既然知道做這種事遲早會被抓,為什么還要去做呢?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有著柳宗元的《捕蛇者說》的意味,明知道早晚會死于虎口,卻仍要去老虎出沒的地方捕蛇?
他的“龍門陣”讓我好奇。他的手腳上都有畸指也讓我好奇。我只看到過手上長有六指的人;聽到過腳上長有六指的人;卻從未看到四肢上都長有畸指。人長有六指,會很自卑,這一份的自卑是源于自己的與眾不同,總會想方設法掩飾自己的畸形。他倒好,每天臨睡前都會伸出他的四肢,仔細欣賞,似乎很得意他的與眾不同。
他的“龍門陣”很多是一些鬼故事。也許在他看來,講鬼故事更刺激,更能讓人在看守所這種冰冷的鐵籠子里酣然入睡。我的夢便是將他講得兩個故事胡亂地嫁接在一起了。
他說,那一天,他睡到半夜的時候,看到上面的那排窗子突然悄無聲息地開了。他正奇怪呢,沒有人站在窗邊呀,窗戶怎么會自己打開的呢?而且是一丁點聲音也沒有!有一個女人,身穿著紅色的衣服,從窗口露出了她的披頭散發來!我問,你怎么知道是半夜?籠子里又沒有時鐘!他不樂意我打斷他的話,說,你聽我擺,你聽我擺!那女人的身子從窗戶外慢慢地往上升,然后從窗戶里鉆了進來。我問,你說披頭散發,怎么便知道這是個女人?
“她穿著紅衣服嘛!”邊上有人插嘴道。
“你聽我擺,你聽我擺!”他說,“那女人從窗戶上鉆進來后,朝我很風騷地笑了笑,掀起了她的連衣裙讓我看,她里面沒有穿內衣!”
“那你看到了什么?”邊上的人問。
看來所有的人都在豎著耳朵聽。他說,他什么都看到了。女人的連衣裙撩得很高,還特意劈開了大腿。
“別是女犯來了吧?”有人插嘴道,“男人想女人,女人也一定想男人!”
“是女犯倒好了!”他的話中有著遺憾。
我不知道這一份的遺憾是否是他被抓前半途而廢的那一份遺憾的延續。
“她從窗戶上飄了下來,落在那一條突出的水泥板上,就不下來了。我想上去,又上不去!這時我才看清楚,她的裙子下面根本就沒有腳!也不知是怎么下來的!”
“哦!鬼啊!”有人恍然大悟,脫口叫了出來。
我也被叫聲嚇得汗毛直豎。看到籠子里起了他預期的反應,他不無得意地說:
“你聽我擺,你聽我擺!我真的說一個鬼故事給你們聽!”他說,有一天晚上十一點鐘左右,他正在縣城的街道上閑逛,一輛三輪車從后面上來,停在他身側,問他要不要車。他想,他才剛出門找活干呢,哪里有搭三輪車的道理。“是啊,賊出三更嘛!”我心中暗暗嘀咕。
(……此處略去253字)
但是,女人并不理他,接過大鈔,找了他錢之后,便走進那扇大門去了。大門無聲無息地開,又無聲無息地關。他說,他碰到的鐵門多了去了,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門開閉時居然一丁點的聲音也沒有發出來!他有些掃興,只得將女人找給他的那一疊錢塞進了口袋。
那夜也真是倒霉,居然什么也沒有得手!那女人的白屁股卻一直在他眼前晃悠。在凌晨的時候,他才回進了自己的租房。
“你女朋友不是在等你嘛,你還想著人家的屁股干什么?”有人調侃道。
他說,家花哪有野花香!再說,他那時剛來這座縣城,根本還沒有女朋友呢!
“你很后悔呀?坐在三輪車上時沒有當機立斷。”有人揶揄道。
“是啊!”他說,“我后來確實有些后悔。在百元大鈔遞給她時,我干脆將她撲倒了,她肯定不會反抗的!她露出屁股給我看,擺明了是在勾引我嘛!可是,我剛來到這里,膽子還沒有這么大,傻乎乎站在那兒等著她找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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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著衣服,騎車時怎么會露出屁股?”有人認真了。
“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呢!”他說,“踩車時她將裙子撩起了!”
“白色的連衣裙?”有人在追究了,“你別是看花眼了吧!將白色的裙子當成人家的白屁股了!踏三輪車的女人怎么會穿連衣裙?而且還是白色的!”
“信不信由你們!”他顯然不想跟他們糾纏,“我也覺得奇怪呢!不過,我也沒有去細想。我剛來這里,哪里知道這邊的情況!”
“后來呢?”有人問。
是啊,故事講到這里似乎還沒有結束嘛,總不可能有頭無尾的吧!他說,他那天一直睡到下午再起床,起床后想去外面買吃的,一掏口袋摸到了那女人找還給他的那一把零票,掏出來一看,居然是一疊冥幣!這讓他氣的!身子倒沒有碰到,錢卻是沒有了,他成了冤大頭了!還好他還記得昨夜那個地址,尋路找了去,終于找到了那扇大門前,他卻愣住了。
他停止了他的敘述,似乎在故意吊人家胃口。我不吱聲,我知道他的小把戲。故事最后的包袱,他肯定會抖出來,我不想讓他有“嗨!終于入了他的套了”那一種感覺。但是,畢竟有人沉不住氣了:
“你為什么愣住了呢?后來呢?”
他得意地清了一下嗓子,說:“你聽我擺!上一天半夜時,我坐三輪車來到這扇大門前,并沒有細看大門邊掛著的那一塊牌牌。”
“不是你忘記了細看,而是你光記得細看女人的屁股了!”有人打趣道。
“女人白白的屁股肯定是要細看的!”他不無得意地理所當然道。
“恐怕你不光是喜看女人的屁股吧?也許還巴不得能看到更多東西呢!”有人譏笑道。
“難道你不喜歡看嗎?”他反唇相譏,“誰知道你頭一貼近那里,還想不想離開呢?”
“肯定不想離開了!”有人感慨道,“為口生,為口死,為口奮斗一輩子!哪像你呀,半途而廢,還好意思說出來!到現在還在后悔沒有來得及爽吧!”
“往下說,往下說!”有人嚷道,“你們不要打斷他好不好,讓他把故事說完嘛!”
“我愣住了,我確實愣住了!”他接著往下說,“這里居然是火葬場!如果知道是火葬場,我怎么敢半夜三更地跟人跑來這里呢?”
他停住了話頭,似乎仍心有余悸讓他不敢再往下說,又像是他在繼續擺他的噱頭。這回卻沒有人再催促著他,讓他快往下說。停頓了片刻,他自己終于沉不住氣了,看來噱頭就在喉嚨口了,梗在那兒也不是一件讓人舒服的事。他說:
“大白天我還怕什么!我想,這個女人著實可惡,騙了我的錢,躲進了火葬場,以為我就不敢找她了呀!我一腳踹開了大鐵門就往里闖。里面空蕩蕩的也不見有什么人。我一找二找,撞進了一個停尸間,看到一個人躺在那個架子床上,一只手舉得高高的,正拿著我的那張百元大鈔呢!”
“又胡說!”有人說,“你怎么知道躺著那個人手里舉著的那張百元大鈔一定是你的呢?”
“怎么不是我的!”他說,“躺著的那個人穿著一套白色的連衣裙呢!”
“嘶——”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停尸間?死人呢!”
“可不是嘛!”他說道,“的的確確,我昨晚碰到的那個女人是一個死人呢!”
邊上的人倒吸涼氣的聲音,似乎令他有些得意。他講這個故事的目的,似乎便是希望能看到聽者懼怕的眼神,和聽到這種懼怕的聲音。
“你昨夜想了一夜人家的屁股,現在不是正好嘛,你可以趕緊上了呀!”有人惡作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