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走在一條街上,是一條長條石板鋪成的街道。我似乎很詫異,這里的街道為什么不是青石板鋪就的?這與我記憶中的故鄉小鎮的青石板街道,相去太遠。我像是不太喜歡腳下的這種麻石長條石板。用腳使勁地跺了幾下。但是,跺腳之后卻是完全不著力,像是踩在了棉花堆上。我吃了一驚,石頭怎么會像棉花這樣的軟?我低下頭去細看,麻條石上,確實像人的麻臉一般地布滿了許多凹坑。只是平時的這許多凹坑都被泥土積滿了,一眼望去,看起來像是很平滑。我剛才使勁跺了幾下,顯然已將凹坑中的泥土震了出來,麻點便也顯露了出來。但是,眼前的這些麻點卻突然間舒展了開來,變成了一張團團圓圓的笑麻臉,這讓我大吃了一驚。怎么,我站在人的臉上嗎?怪不得剛才全不著力呢!我想趕緊跳開,但是,我卻跳不起來……
“哈,豆花,滿面疤,雨打浮沙……”這是我少年時,讀到的一首打趣的寶塔詩的開頭幾句。每每從頭腦中突然跳出這幾句詩,我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年少時的一個玩伴的父親。他是豆制品工場的大師傅,家就住在我家弄堂口東側的街北側。臨街是一家售賣豆制品的商店,對著他們家店面的,便是我記憶中印象深刻的那個石埠了。
玩伴的父親,是一個“白麻”,他的皮膚很白凈。應該可以列“十麻九俏”的范疇。他長得白白胖胖,笑容很燦爛,瞇縫起的雙眼彎彎的,極像彌勒佛的造型。看見他的笑容,你必然也會跟著他一起笑起來。他喜歡說笑話,那時,我還不懂他說的笑話的寓意。只是看見了他的笑容,我也情不自禁地跟著他笑而已。
夢中的那張團團圓圓的笑麻臉,分明便是他的笑臉。聽說,他已去世許多年了。我的夢中,怎么會出現他的形象呢?而且,惡作劇似地還在他的麻臉上跺腳,這實在是對逝者的大不敬了!我的跳不起來,難道是我的惡作劇帶來了他的惡作劇?這真是奇怪得讓人后怕的夢。
既然讓我分管了這攤子工作,我得在熟悉了政策,吃透了上級文件精神的基礎上再對全區的情況作一個廣泛的了解才是。雖然,在準備畢業論文時,我去北邊最偏僻的那個鄉作了一次調研,但并不能反映全區的整個情況。經請示了領導之后,我打算去各個基層所轉一圈。了解一下基層所在這一方面的工作展開情況。看看能不能在工作上,思想上作一番很好的溝通,也有利于日后工作的開展。我先去了南片的那個所。這個所轄四鄉一鎮的工商管理工作。
鎮是一個古鎮。一條小河由西至東貫穿著整個小鎮。與江南水鄉的其他小鎮一樣,河北側的街道商業氛圍明顯濃于河南側的街道。甚至,河南側還沒有形成傳統意義上的那種長條石板鋪面的街道,只是一條并不平整的泥路而已。泥路邊的商鋪自然沒有河北側石板沿街道旁的商鋪那么的整齊和氣派。大概是河南側的商鋪只能面北,而河北側的商鋪總能坦然接受陽光的慷慨施予吧!“向陽花木易為春”哦。看來這不僅是植物界的一條鐵律,也是人世間的一個規則呢。
河南側的那些面北的零零落落的鋪面大部分屬于個體工商業的經營場所。河北側的商鋪間,個體工商業的鋪面也有。基本上龜縮在集體或國營商鋪的間隔處。或者弄堂的拐彎處,或者面街的樓梯口。在國家允許個體工商業存在的伊始階段,允許的理由,便是它們能起到為集體,國營的工商業拾遺補缺的作用。古鎮上商鋪的布局,真真切切地掌握著這條原則。
那時,南片的針織業私人經營尚沒有形成氣候。橫機不同于絲織機。農戶家中安裝一兩臺橫機,搖得再熱鬧也不會像排一臺絲織機后,開動時的那么轟轟烈烈。所領導似乎也不愿意朝這個方面去扯開話題。當我提出希望去拜訪一、兩家較大的個體商業戶時,他們熱情地推薦了轄區內一個鄉的一家炒貨工場。那時,安徽的“傻子瓜子”聲名鵲起,對年廣久的評價譽大于毀。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才以為,推薦這一家炒貨工場不會承擔太大的風險吧!
一位副所長陪我騎車去那兒。副所長與我同一天進這個系統,他原是支邊知青,年齡略大于我。在當年同一批進這個部門工作的十四人中,數他的年齡最大,我居第二。大概是因為同有著知青的經歷,一路上聊得還挺投機。
工場坐落在一條小河邊,東南不遠處,便是小河的四岔口。河水清澈,風從河面掠來,帶來了初秋的涼爽。工場只是一座破舊的農居,臨河開了一扇大門。從一路騎車過來的情形看,工場的貨物進出主要靠水運。臨河的岸邊斜坡上,倒了許多空癟的葵花籽,想必是加工前風揚出來的。工場內只一只巨大的鐵鍋,也未見有人在生產。工場內空無一人,也未見主人出來應酬。我不知道,是事先得到了我們要去的消息特意回避了,還是生意太忙了,沒時間接待我們。這倒無所謂。我來的目的,只是想對這家私人作坊有一個直觀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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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的副所長似乎對這家作坊及主人有著足夠的了解。一直喋喋不休地介紹著。我環顧四周,見那張經營許可證掛在墻壁上,是一張臨時許可證,我問副所長:
“為什么發的是臨時許可證?”
副所長不由得一怔,說:“發證的時候請示了局里的,說是先發臨時的,看看形勢再說。”
“哦!”
我頗有些意外!但又覺得當時似乎也不便對此事作出評論。其實,那個時候,新聞界盡管對安徽蕪湖的“傻子瓜子”年廣久有諸多評論。國家政策已經很明確了,像這一類私營經濟是應該要鼓勵發展的。但是,在人的觀念沒有改變之前,要實施依然是困難重重。看似很負責,理由也十分堂皇,實質是怕承擔責任。誰也不敢去當這個出頭鳥。這應該是這么多年的簡單高壓的政策和劃一的管理手段帶來的習慣了的惰性思維造成的。尤其是處于最基層的部門,寧肯等一等,看一看,隨大流;也不肯承擔任何他們自以為是的風險。
敢于充當出頭鳥的往往是企業界的人,比如年廣久,比如浙江的步鑫生。年廣久先當了發展私營經濟的先鋒,步鑫生則是對國營,集體企業的管理體制進行了顛覆。兩者看似風馬牛無不相及,但其實質卻是驚人的一致。那就是,現行的經濟劃一模式究竟還能走多遠?這是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但在當時,我似乎不便妄加評論。
本來,我是想順便再跑一家集體企業的。但是,我很清楚,那時的一些所謂集體企業,只是掛著集體的招牌而已。在脫產學習前,我是從事工商企業登記工作的。在給他們辦理登記手續,核發營業執照時,我常常會跟那些申辦人有意無意地聊天。讓我知道了一些企業的真正背景。所有的申領手續,都由集體出面來辦。辦企業的經費由個人承擔。執照領出后,企業交與出資人經營。出資人私下與出面申領執照的集體組織簽訂合同。明確企業的資產和經營盈虧都屬于出資人及由出資人承擔。出資人每年上交給該集體組織多少利潤或者稱作管理費。這就是后來被稱作戴了“紅帽子”的私營企業。
倒不是當時的人迷戀于這頂紅帽子,誰愿意自家出錢辦的企業,上交莫名其妙的管理費呢?只是迫于當時的社會環境,如果不是集體企業而是私營企業的話,會被看作是另類。在一個基本一體化的社會中,另類是十分顯眼的,顯眼到足以讓人窒息。在這樣的環境中,哪怕生命力再旺盛,在到處碰壁,遭受白眼之后,除了奄奄待斃之外,還能有什么樣的好結果呢?
在負責北片鄉鎮的工商管理的那個所,我自然問起了那里的家庭絲織業、曾經曇花一現的那個市場。新任的兩位副所長,同屬于與我一批入伍的人,其中的一位,是從另外所調入任職的,與我是同鄉。似乎對曾經的市場并不知情。本所產生的那位副所長似乎又不太想多評論,“顧左右而它”。讓我不能再作深入地探討。自然也就無法獲知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但當我問及家庭絲織業的工商登記發證時,他們倒是異乎尋常的統一,說是要等局里的統一部署。
這項工作面廣量大,而且,并不單單是他們所的所轄范圍,還涉及到兄弟所的所轄鄉鎮。如果單單他們所展開這次工作,難免會給人產生,同黨不同天的印象。這話讓我感到詫異。工作總有前后,怎么會產生如此聳人聽聞的顧慮?但我卻不便當面駁斥。畢竟,局里統一部署的工作,我只有建議權而沒有決定權。我只能通過了解,將問題帶回去。
但是,從他們的話音中我也聽來,還有從事絲織業的農戶不愿意領證的因素在。因為從現實的生產經營情況看,領不領證對他們影響不大,沒有zhengfu頒發的經營許可證,并不會影響他們正常的經營活動。而且,一領證,他們又得承擔一筆費用,雖然,這筆費用很小,畢竟也是一項支出。最關鍵的問題是:一領證,他們的生產經營情況立即被zhengfu掌握。有著等于是自己伸長了脖子,任人宰割的顧慮。
我知道,產生這種顧慮的根源在哪兒。但這似乎又不是我所能左右的。在寫畢業論文作調研時,我曾涉及到這個問題。確實,領證之后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好處,反而會給他們帶來許多的麻煩,和意想不到的煩惱。zhengfu許可不許可,在他們看來是無所謂的。難道不許可,還能將千家萬戶的綢機都拆除了?不領證,誰知道他們生產經營了多長時間了?反正買來的綢機本身就是舊的。要收費,收稅,可以搪塞說:“我才安裝,還沒來得及生產呢!”或者說:“我排了綢機后一直停在那兒,從來沒有正常生產過。”又沒有證據可以證明,生產一直在很正常的運轉,經營情況十分地令人滿意。
這個所的所長家便在最靠北的鄉鎮,家里也排有綢機,忙著做生意,所里的工作便全交給了新任命的兩位副所長。兩位副所長急于要跟我探討的是,怎樣才能使下屬服從他們的管理。也難怪他們,畢竟才走上領導崗位,就算是臨陣磨槍,也得先學會磨槍的本領不是?其實,我還不是跟他們一樣?又能說出些什么子丑寅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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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的兩個所,我都曾經工作過。盡管已經離開了幾年,大致的情況我不問也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東片的鄉鎮一直崇尚著集體經濟,也無適合私營經濟經營的產業基礎。雖然若干年后,私營五金加工行業異軍突起,那也是大部分的鄉村企業已經轉制成了私營企業之后的事了。在那時,卻尚沒有出現任何能讓人關注的苗頭。倒是兩個所的歡迎程度讓我有一絲受寵若驚的感覺。
在故鄉小鎮的那個所,那個曾經與我工作上有分歧的負責人也是一副老朋友相見的喜悅,我看出他的笑容并不滲假。倒是那位曾經的女同事突然紅了臉,讓我狐疑。但是,她后來趁人不備的時候,朝我悄悄翹了一下拇指,讓我心中頓時釋然。已造了新辦公樓。面臨著新筑的一條街道,看來,這位負責人與當地zhengfu領導的關系,已相處的十分融洽。這樣好的地段,原先只有稅務,銀行這樣的部門才能拿得到手。如今,工商也能躋身其間,其地位,至少在當地zhengfu的頭頭們心目中,已與我在時不可同日而語。這是值得慶幸的事!
在我后來去的那個所,所長依舊那么好客,讓我驀然回憶起我偕妻女來所里后,在生活上他對我的種種照顧。一晃幾年呵,往事如夢。讓人不得不感嘆光陰荏苒。
對全區的個私經濟作了大致的了解之后,我即向局領導作了匯報。沒隔多久,上級有了統一部署,各地區都應當成立“個體勞動者協會”。局里也積極籌備這項工作。我作為職能科室的負責人,參加籌備當然是責無旁貸了。局里先是調來了一位鄉鎮的黨委副書記。這是預備的協會秘書長人選。然后又遴選了兩位副秘書長人選,其中的一位,便是我推薦的那位炒貨工廠的主人。
從人事的安排情況看,這個協會無疑屬于半官方的組織。這也恰恰反映了國家要發展個私經濟的意圖。協會的成立大會與發展個私經濟的業務會議同時開。北片鄉鎮的家庭絲織業應當統一辦理營業執照也提到了議事日程。這對于我所負責的業務科室來說,雖然業務量增大了許多,但這一塊的關系理順了,解決了無證經營的詬病,這畢竟是好事。而且,經過區zhengfu的協調,個體絲織業的經營執照申領,由村、鄉鎮統一辦理。使無證經營的現象掃除工作不留死角。那位調來擬任秘書長的鄉鎮黨委副書記,被安排住在當初買來的四套小戶型住房的底層。至此,我才明白,局里考慮組建這樣的機構已有些時日了。
所有的工作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顯然,那位擬任的協會秘書長對將要擔任什么樣的工作,仍處于懵懂之中。也難怪,雖然他已年近半百,但在他的經歷中,從來未曾有過要發展個私經濟這樣的事情,在他剛踏入社會時,個私經濟就被當作資本主義工商業被改造掉了。接下來社會就進入了“一大二公”的單一模式。在他的觀念中,只有集體的意識,對個-->>體的、私營的意識絕對是一絲一毫也沒有的。所以,他只能像一個木偶一般地被人扯著線。
代表來自于各個鄉鎮,由各基層所派員帶了來。我故鄉的小鎮所來的是那位女同事,那位曾專程來我工作的第二個基層所看我的個體工商業者,也作為代表參加了會議。他的到來,讓我頗感意外。他很拘謹地看著我,我朝他笑著微微頷首,他終于露出了笑容。幾年不見,他的牙齒已脫落了幾顆,但身體看來還不錯。來參加會議的個體工商業代表,顯然從來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都顯得十分地拘謹。
也難怪,這么多年來,他們一直處于社會的最底層,誰曾正眼看過他們?一有什么運動,他們是首先要被清掃的對象,一直處于惶恐不安中,讓他們養成的膽小怕事的性格和自卑的心理,他們的目光是飄忽而猶疑不定的。我坐在主席臺上觀察他們,任我的思緒恣意飛揚。臺下坐了這么多人,竟無人能勇敢地直視著我的目光。我的內心,像是在滴血!為他們這幾十年來遭遇到的不平等。但是,他們身陷其中,他們認識到了這種不平等對他們是不公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