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后來嫁去了那個小鎮,常有他的消息傳來。他也常去姐的婆家走動,了解一些我們的近況。又幾年后,他突然死了,得到他逝去的消息后,母親帶著我急急地趕去他的故鄉。待我們趕到那邊后,姐帶我們去他住的地方。
那是他兒子新建不久的一幢兩層樓房,墻上的石灰還是黃黃的。木窗上還沒有裝上玻璃,用塑料紙簡簡單單地蒙著。從掀開一角的塑料紙望進去,他側身彎著躺在水泥地上,一條胳膊彎曲著很怪異地朝上,似乎想掙扎著爬起來,但終于沒有能爬起來的模樣。
那時,正值隆冬臘月,他只穿著一身薄薄的棉毛衫褲。姐悄悄地告訴我們,他是被凍死的。看來,他最終還是死在了他的固執上。如果,當時妻子在他的身邊,他會從床上滾落地后,因爬不起來而被凍死嗎?
他死后,奇形怪狀地僵直身子,讓幫他拿衣服和弄上擔架都很費了一番周章。他的兒子也是心狠,后來干脆讓人弄折了他的胳膊,他才服服帖帖地任人擺布。看來,他是下了決心,要將他的固執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的。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能遂了他的心愿。
我和母親只是送他上了去火化場的面包車。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那時殯葬改革還沒有施行,他的故鄉緊依著山嶺,為什么不直接將他葬在山上呢?而要讓他再承受一番煉獄之苦?也不知道他生前有沒有想葬身山上的愿望?如果有,而他兒子偏偏又將他送往火化場,那他的兒子的固執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為母親的養父送葬時,我并沒有看到母親的養母。不知緣何她居然沒有露面?她的兒子倒是見了面的,他只是朝我掃了一眼,朝我母親點了點頭,算是完成了全部禮節。
那時。小鎮中學已進駐了“貧宣隊”。所謂的“****宣傳隊”,其實只有一個人。讓一個人組成隊,是那個時代的特色。進駐小鎮中學的是一個駝背的小個子老人,本身個子小偏又駝著背,看起來便越發的小了。他是一個文盲,將“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這句俗語用在他的頭上真是太合適不過。
但是,既然是宣傳隊,總得有所宣傳才是!聽他作憶苦思甜報告和吃憶苦思甜飯,便成了他的拿手好戲。隔幾天,他便會組織全校師生來上這么一出。他很喜歡用的駝背來現身說法,他說,他的駝背是讓地**財給壓榨的。如果沒有地**財的壓榨,他會變成駝背嗎?他用手指了指當下的我們,說:
“你們從來沒有被地**財壓榨過,所以,你們的腰板一直挺的筆直!”
這倒是真的,我們一下子恍然大悟:這舊社會實在是太可怕了,把人都壓榨成這般模樣了!那些女生們,正佝僂著背,將手放在衣衫里,努力撐起衣衫,掩飾體型呢,一聽到他的話,慌慌將雙手從衣衫里面伸了出來,直起了背脊。……(此處略去13字)她們的臉上立即飛起了兩片紅霞。讓我們男生看得目瞪口呆。
這報告作得,還真是立竿見影呢!這樣的一驚一乍,延續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直到后來,有人在嘀咕,說他講的那些苦難怎么跟四川的劉文彩對付**農的手法一模一樣呢?也有人嘀咕說,他所說的便是《半夜雞叫》中的那個周扒皮。
我才知道,他的那些說法,都是從旁人的哪兒盜來的。四川的劉文彩,我只聽說,家里建有水牢,這在當時,實在是太可怖了。《半夜雞叫》中的那個地主,我那時一直覺得遠不及四川的劉文彩來得直接了當。都已經做了地主了,還用得著半夜三更爬進雞窩學雞叫嗎?這是何苦來呢?
許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時所宣傳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當時的那個形勢而編的。一切都是杜撰的。而我們卻像傻子一般的被糊弄了好多年,也因此義憤填膺了好多年。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他不識字,這一切,又是誰學述給他聽的呢?他的記憶力倒確實是好,能夠如此繪聲繪色地學說上老半天。
吃憶苦飯,實在是我最難捱的一道難關。憶苦飯是用米糠拌上剁碎了的番薯葉做成。被捏成了一個一個像米團子一般的東西。參加報告的人,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每人都分上了一個。在臺上作報告的人也倒不例外,分給他的那個圓圓的東西,正在他的報告桌上放著呢!他拿起那個東西,聞了聞說:
“在舊社會,能吃上這樣的糠團,已經算是美食了!”
我手中也正拿著這么黑乎乎地一團,捏在手中,米糠還硬硬地扎手呢!湊近鼻尖聞一聞,一股似香非香、似臭非臭、似酸非酸的怪味兒。我朝臺上望去,以為報告人講完后,會爽快地咬上一大口嚼起來。但是他沒有。他聞了一下后,又隨手放在桌子上,像是如此的美食,不肯輕易動口似的。他只把眼睛盯著臺下的人,臺下的人被他盯的心里發毛,怕被指責成“忘了吃****的苦”的典型,只得咬上一口拼命的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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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沒有吃過這種米糠捏成的糠團子,但用米糠拌上粥湯喂過雞鴨。知道吞咽這種米糠時,會呈現什么樣的模樣。果然沒錯,臺下大嚼的人,大嚼時,臉上還露出些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勇氣.等到口中的唾液被米糠攪拌干后,不得不吞咽時,臉上的痛苦,便精彩紛呈了。
咬的那一口小一點的還好一些,脖子一梗,便已下去;咬得那一口稍微大一些的,這下可慘了,吞又吞不進,吐又不敢吐。哭喪著臉,眼球直往上翻,只差像雞鴨一般地伸長脖子拼命地朝里咽了。許多人嗓子眼上因此被咯出了血。這樣的美食。實在是太難下咽了!
我后來有一次沒有將那個分到手的糠團子悄悄丟掉,而是將它帶回了家。父母都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我得問一下,當年他們是不是吃這種東西長大的。母親接過那個米糠團,一臉的驚詫:
“什么?吃這種東西?這東西能吃嗎?”她翻來覆去地看著,“你可千萬不要去聽人家瞎講,這糠能吃嗎!吃進去,屎都拉不出來!”
父親接過糠團,一疊聲地責怪:“你將糠捏成這么大一團!雞鴨能吞得下去嗎?憶苦飯?”父親笑著搖了搖頭,“舊社會,就是再窮也用不上著吃糠呀!只有那些好吃懶做的二流子,才會去豬食槽里偷糠吃呢!”
學校后來覺得老是聽那個貧宣隊作這種憶苦思甜的報告有些乏味,再加聽了報告后還得吞那個糠團子實在太恐怖。干脆去小鎮最大的那間工廠,請了資歷最深的那個老工人來作報告。那個時候,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只有請了工人來,才能壓那個貧宣隊一頭,讓他無話可說。
那個老工人資格很老,他不僅受過中國資本家的壓迫,還受過外國資本家的壓迫。他曾在外國的大輪船上做過水手。這番經歷,在小鎮上扳著手指數不出第二人。他往臺上一坐,高高胖胖的身子,自是氣度不凡。
他一開口便聲如洪鐘,歷數了他所被資本家剝削的苦難經歷。他居然在外國大輪船上當過水手!他應該見識過多大的場面啊!這對于從未離開過小鎮的我們來說,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他的經歷讓我們羨慕得忘了他曾經遭受的剝削。末了,他說:
“這些外國的資本家比中國的資本家更會剝削人,不然,我們為什么要老喊打倒帝國主義呢?在外國輪船上,資本家總是逼我吃白白的大饅頭。天天吃,頓頓吃!讓我吃得臉龐乎乎腫,兩眼成條縫!”
我們在臺下的所有人,都正聚精會神地聽他演講呢,聽到此處,都不由得愣住了。這不是吃得發胖了嘛!整個禮堂里頓時鴉雀無聲。良久之后,才爆發了一陣差一點掀翻屋頂的轟然大笑。他坐在臺上,對臺下的大笑有些莫名其妙,還以為是自己講得實在太精彩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也得意地跟著“嘿嘿”笑了起來。
那條聰明的黑狗,最終還是在一次外出時,被人打成了重傷。看來,父親盡管采取了“騸了”的措施和截掉了它的一段尾巴,還是不能阻擋它想往著外面的世界的步伐。
受了重傷后,它還是掙扎地逃了回來。但是走路時,身子已在發飄。而且,總想在墻邊擦它的肚子,我和大弟仔細查看了它身子,外表一點也看不出它已受傷的跡象。它只是不讓我們碰它的肚子,我們知道它受了內傷,趕緊喂它吃云南白藥和保險籽,它倒是很乖巧地舔吃了。但是,第二天,它還是蜷縮著死在了飯桌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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