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棵柳樹下。這棵柳樹既像是一般的柳樹,又像是倒掛著枝條的垂柳。柳條長長的,正隨風飄搖。長長的柳條上結滿了一個一個的蠶繭。柳枝和柳葉并不顯綠,蠶繭也并不顯白。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我正奇怪,蠶繭怎么會結在柳枝上一只大鳥斜斜地飛來,停在細細的柳枝上。大鳥的腳很大,但它卻并不是緊緊地抓住細細的柳枝,而是將一雙大腳踏在柳枝上。很平衡的感覺。大鳥的腿和脖子都很長。它伸下長長地脖子,用它長長的喙去啄食柳條上的蠶繭。一揚脖,一粒蠶繭進入它的脖子。它的脖子像鸕鶿呑魚似地隆起了一塊。它梗著脖子,歪著頭,斜著眼珠子看我,白眼球大,黑眼珠小,看得我心中一陣緊縮……
上小學高年級時,我對小鎮附近的鄉下養的蠶很感興趣。每年春天桑葉最茂盛的時節,必定是鄉下養蠶的時候。那時候的養蠶,并不是散養在家家戶戶,而是統一養在生產隊的蠶室里,由生產隊組織婦女統一飼養。那時,我并沒有見過蠶寶寶小時候的模樣。只道蠶寶寶從來就像人的手指般大小。
有一次,我正在鎮后那個村坊的蠶室門口探頭探腦。養蠶的女人見了,問我找誰我又不認識誰,我只是想看看蠶寶寶,看它們是怎樣吃桑葉的。那女人見我倆眼直勾勾地看著蠶匾。便微微一笑,取來一張大桑葉,從蠶匾中撿了兩個蠶寶寶放在大桑葉上,伸手遞給了我。我雙手捧過桑葉,難為情地朝她一笑,扭頭便跑。
回到家時,那兩個蠶寶寶已經在啃襯在它們身下的桑葉了。桑葉上已被它們各自啃出了一個大洞。我找來一個紙板盒,將桑葉連同蠶寶寶一起放入盆中。蠶寶寶們像是并不在意將它們放入紙板盒中,依舊全神貫注地啃食著。
蠶寶寶啃食桑葉很文靜,總是沿著被它們啃出的洞邊來來回回地啃,嘴巴急速地嚙食著,卻并不見它們像人一樣的咀嚼,也不像雞或鴨那樣地伸長脖子呑咽。紙板盒里發出輕微的“嚓嚓”聲。怪不得剛剛在蠶室外聽到里面“嚓嚓”聲一片,原來是蠶寶寶們吃桑葉時發出的聲音。那么嘈雜的“嚓嚓”聲,該有多少蠶寶寶在一起吃桑葉呀
我看到蠶寶寶吃桑葉很快,那兩個大洞已經連在一起了。它們又及時掉了個頭,吃大洞另一邊的桑葉。桑葉我家宅院后的那棵大火桑上有的是。我趕緊跑去屋后,摘了幾張桑葉來。新摘來的桑葉放入紙板盒中,蠶寶寶卻依舊鐘情于原來的那塊破碎的桑葉,對新桑葉不理不睬。我奇怪了。為什么我摘來的桑葉,它們不要吃呢我伸手將其中的一條蠶寶寶捉到新桑葉上,它昂著頭,似乎不肯去啃食新桑葉。另外的那條蠶寶寶卻依舊不急不躁地來回啃食著。
看來,屋后桑樹上的桑葉它們不喜歡吃。我只得重新出門,去鎮北的桑地里去采來嫩嫩的桑葉。桑地上的桑葉確實比我家屋后桑樹上的桑葉嫩了許多。我匆匆地舉著桑葉跑回家。紙板盒里的兩條蠶寶寶都已昂著頭,左轉右轉地找吃的呢!原來,另一條蠶寶寶已將那些殘破的碎葉吃掉了。但是,它們就是不肯動口去啃我從宅院后大桑樹上摘來的桑葉。我輕輕地將它們捉在我新采來的桑葉上。它們立即低下昂著的頭,歡快地啃食了起來。
我將盒中的桑葉拿出,將新葉連同蠶寶寶一起放入盒中。紙板盒里又響起了急速的“嚓嚓”聲。很快,新葉上又出現了兩個小洞,小洞又漸漸地變大。好在這次我摘了一大把桑葉,就算它們吃得再快,一時半會也吃不完。
我拿起換下來的那幾張桑葉,一張一張地翻看著,也看不出一個究竟來,拿它們與后摘來的桑葉對比,只是顏色深一些,葉片厚一些,其它似乎并沒有什么兩樣。后來,父親回家,我問過父親。父親拿起桑葉看了看,又看了看盒中的蠶寶寶。他不回答這些桑葉蠶寶寶為什么不要吃,而是問我“這蠶寶寶是從哪里來的”
我回答說,是養蠶的女人給的。
父親看了我一眼,才說“這些桑葉是屋后的那棵桑樹上摘得吧!這么老,寶寶當然是不喜歡吃了。”他點了點盒中的桑葉說,“呶,這種桑葉,寶寶才愛吃。它們吃慣了這種桑葉,你得去摘這種桑葉才行!別看只有兩條寶寶,它們的食量大著呢!它們總是這樣不停地吃。一直到大眠為止。”
“大眠就不吃了嗎”我不知道父親說的“大眠”是什么意思,但依舊順著父親的話音問。
“是啊。”父親說道,“大眠了就準備上山了嘛。”父親見我一臉疑惑,解釋說:“這寶寶啊,生出來時,比螞蟻還小,就靠這樣不斷地吃,才很快長大。在它們的成長過程中,要經過‘三眠’。也叫‘頭眠’、‘二眠’、‘大眠’”。他看了一眼盆中的蠶寶寶,接著說道,“這兩條寶寶,這么大了,應該已過了二眠。等到它們吃得身子變黃了、透明了,便要‘大眠’了,要準備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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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我愈加糊涂了,蠶寶寶最后難道都是到山上去結繭子的嗎我們這兒又沒有山。難道它們要被運到外婆家那邊的山上去嗎我好像一直在稻草絞成的長龍上尋雪白的繭子來著。
“就是柴龍嘛!”父親笑道,“你去鎮北的那個村坊跟他們要蠶寶寶,難道沒有看到他們在絞柴龍嗎”
“柴龍”我知道,我不僅在柴龍上尋找過摘剩下的繭子,還看到過他們是怎么盤柴龍的:倆個人合作。一人手拿一個搖把,搖把上攔腰套上一根粗粗搓成的稻草繩。拿著搖把的人不停搖著把柄,讓攔腰套上的那根草繩纏在一起,另一人一手托著正纏在一起的草繩,另一手不停地朝草繩的絞連處塞入被截成尺把長的稻草。身子慢慢后退。尺把長的稻草被攔腰塞入纏緊的草繩中,立即根根直立著,像刺猬一般地張開。如此這般,一條柴龍便絞成了。
“將身子變黃了、變透明了的寶寶散放在柴龍上,便是‘上山’了。寶寶們一個個爬上直立著的稻草,在稻草上吐絲作繭”。父親又說道。哦,原來是這樣。我似乎明白了。
我仔細端詳著正吃著桑葉的蠶寶寶:白白的、胖乎乎的身子,似乎每一節的身子下都長著腳。但腳不是很明顯。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它的頭上,眼睛和眉毛似乎活靈活現。但都只是很小的黑點。換桑葉時,我曾將它們捉在手中,感覺是柔柔的,軟軟的。本來,我是不敢碰它們的。那養蠶的女人捉它們時,似乎一點兒也不害怕,很隨意的樣子,我知道,蠶寶寶不會咬人,自然膽子大了起來。
后來每次換桑葉我都將它們捉在手中,它們在我的手心里,依舊東張西望地找吃的。甚至將頭抵近我的手心,像是在嗅著什么,但最終還是昂著頭,繼續東張西望。我將它們托到窗前,迎著太陽看,在陽光的照射下,它們的身子里,像是有一條黑黑的粗線,其它什么也看不出來。并沒有變黃,也沒有變透明。
到了第三天下午,我放學回家,打開紙板盒,卻發現它們都擺著一個昂著頭的造型,一動不動,不再東張西望。我馬上從書包中取出新摘來的嫩桑葉,在它們面前引誘,它們依舊絲毫不動。我瞪大眼睛想看一看它們是否閉著眼睛但是,一點兒看不清楚,依舊是幾個小黑點,也不知哪是它的眼睛,哪是它的眉毛。我很疑惑,如果,它們正像父親所說的進入了“大眠”,那么,它們應該閉著眼睛,蜷縮著睡覺才是。為什么要擺著這么一個昂著頭的造型呢
我將紙板盒放回原處,飛快地跑去鎮北的那間蠶室。如果,已經進入了“大眠”的話,蠶室里的蠶寶寶也應該都進入了大眠。但是,當我貼近虛掩著的大門,聽到的依舊是響成一片的“嚓嚓”聲,顯然,根本就沒有進入什么“大眠”。我又飛快地跑回家里,將紙板盒搬到窗臺上,想看個究竟。蠶寶寶還是一動不動地昂著頭。我伸出食指,輕輕地碰它們,依舊是軟軟的。它們對我不理不睬。我盯著它們看了半晌,它們倒還真沉得住氣,居然一直紋絲不動。
但是,我卻沉不住氣了。點它們的手指稍微增加了一些力,它們竟柔柔地躺下了。躺下了之后,頭倒不是昂著了。我看見它們肚子底下,兩排細細的小點,也不知,這是不是它們的腳百腳的腳我見過,雖然細,卻密密麻麻,側身躺下時,身子會自然彎曲,細細的腳會亂抖。但是,蠶寶寶們躺下后,怎么就軟軟的,一動不動了呢莫不是它們都死了嗎是否已死的疑問剛在心中升起,我就確信無疑它們已是死了,而不是進入了什么“大眠”。
但是,它們是怎么死的呢下午去上學時,我還特意增添了新的桑葉。放新桑葉時,它們還在那半張舊桑葉上“嚓嚓”地吃得正熱鬧呢!怎么說死就死了呢還沒來得及生病就突然死了嗎是因為紙板盒太小,悶死了嗎不可能啊,這么大的一個盒子,養十條蠶寶寶都不成問題。再說,昨天不是好好的嗎今天上午還好好的呢!是餓死了嗎也不可能啊,紙板盒里從來不曾斷過桑葉,下午上學時,還“嚓嚓嚓”地吃得很快活呢!是吃得太多了,撐死了嗎更不可能啊,撐死的肯定肚子撐得老大,它們可是肚子一點兒也沒有見大,與平時,并沒有什么兩樣。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它們突然死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想著想著,我便有些窩火了,這么精心地飼養它們,還一直以為它們會給我結出白白的繭子來呢現在倒好,一點兒面子也不給我,居然兩條一起死了!這是什么意思嘛!我索性將它們取了出來,放在窗臺的青磚上,兩條蠶寶寶的形狀已經可隨意地隨我擺弄了。我讓它們伸直了,就伸直了;我讓它們彎成頭尾相接,就頭尾相接;我讓它們并排著,它們就并排著一動不動。
>gt;后來,我干脆扯斷了它們的身子。身子被扯斷時,流出了綠色的汁液,身子里面像是什么也沒有。不像雞和鴨那樣,有長長的腸子;也不像蛐蟮那樣,身子包著一泡泥水。我舉著蘭花指,一只手一條,拎著兩條被扯裂了肚子的蠶寶寶,走出后窗前,朝天井下扔去。天井里正站著已回家的雞們,突然見食物從天而降,自然喜出望外,很快,寶寶便被雞們呑面條似的吞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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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將兩條蠶寶寶已死的消息告訴父親,怕父親笑我怎么連兩條蠶寶寶也養不活。我后來悄悄問母親:“蠶寶寶為什么沒生病便突然死了”母親瞪大眼睛看了我半天,才算聽明白我的話意,讓我去問父親。我知道,母親的老家那邊根本不養蠶,她自然不可能懂得這些。
母親的老家那邊習慣種棉花。放暑假在那邊的大姨家時,還幫助大姨家去田里摘棉花來著。我身上穿的衣服,便是大姨用采來的棉花。紡紗織的布做的。雖然黑不溜秋的方格子布顯得老氣和呆頭呆腦。但耐磨經穿,不容易被撕破。很適合像我這種特別喜歡玩的人穿。
但是,沒有了蠶寶寶,自然沒有了蠶寶寶結的繭子。蠶寶寶沒養活的事最終肯定瞞不過父親。這真讓我為難。我又不可能再去鎮北的蠶室那邊腆著臉再去跟人家要兩條蠶寶寶。雖然,蠶寶寶們都長得一模一樣,父親根本分辨不出是不是原先的那兩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