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空無一物。
它是冰冷、潮濕、堅硬的觸感,是縈繞不散的霉爛與餿腐的氣味,是身體各處傳來的、新舊交織的、永無止境的疼痛。
這就是林墨的全部世界。
當他(或者說,是占據了這具名為“林墨”的軀殼的、那個來自異世的迷茫靈魂)的意識,在這片絕望的泥沼中逐漸凝聚時,最先恢復的,是這具身體本身的記憶……
一種如同跗骨之蛆的、對痛苦的肌肉記憶。
每一天,都在饑餓的灼燒中開始。
胃袋像一只空癟的麻袋,摩擦著內臟,帶來陣陣痙攣。
分配給最底層成員的“食物”,往往是些看不清原貌的糊狀物,散發著酸敗的氣味,吃下去只能勉強吊著性命。
然后,是無休止的勞作。
或是被驅趕到幽暗潮濕的下水道深處,清理黏滑的苔蘚和可能突然鉆出的弱小怪物。污濁的臭氣幾乎令人窒息,冰冷的污水浸透破爛的鞋襪,雙腳被泡得發白、潰爛。
或是被命令去搬運遠超負荷的貨物,沉重的木箱、鐵器壓彎了他尚未完全長成的脊梁,每走一步,骨骼都發出呻吟,舊傷新痕在摩擦中火辣辣地疼。
而比勞作更可怕的,是“獠牙”和“毒蝎”那些高級成員隨時的凌辱。
他們的拳腳、鞭子,會毫無預兆地落下,只因為心情不好,或者單純看他不順眼。
疼痛是具體的:
拳頭砸在肋骨上的悶響,鞭子抽開皮肉時尖銳的撕裂感,靴子踹在腹部引發的、讓人恨不得把內臟都吐出來的絞痛。
他學會了蜷縮身體,咬緊牙關,將所有的慘叫和嗚咽死死鎖在喉嚨深處,因為任何聲音都可能招致更狂暴的毆打。
夜晚,則蜷縮在眷族總部最偏僻、最陰冷的角落。
所謂的“床鋪”,就是一堆散發著霉味的干草。
寒冷像無數根細針,穿透單薄的衣物,扎進骨頭縫里。
身體的每一處傷痛都在黑暗中變得格外清晰,如同交響樂般奏響著痛苦的樂章。而比肉體痛苦更甚的,是絕望,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粘稠的絕望,像沼澤一樣包裹著他,要將他拖入永恒的沉寂。
那個來自異世、名為“無咎”的靈魂,就在這片痛苦的廢墟上蘇醒。
他帶著火與橋的記憶,帶著守護而死的信念,卻發現自己被困在這樣一個地獄般的軀殼里。
兩種記憶瘋狂沖突:
一個是英勇犧牲的英雄,一個是飽受欺凌的奴隸。
巨大的錯位感幾乎要將這脆弱的意識再次撕裂。
他是誰?是無咎,還是林墨?
或者,只是一個被困在無盡痛苦中的、無名無姓的游魂?
轉機,或者說,是通往更深深淵的序幕,在一個看似與往日無異的日子揭開。
只因為原本負責打掃釀酒工坊外院落的家伙,在昨日的……
“任務”中沒能回來,這個最接近神之領域的、帶著某種禁忌意味的差事,落在了最不起眼、也最容易被犧牲的林墨頭上。
他被“毒蝎”用鞭子指著,呵斥著趕到工坊外的庭院。
這里異常安靜,與眷族其他地方的喧囂混亂形成鮮明對比。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復雜到極致的香氣。初聞是百果的芬芳,細辨又有陳年木料的醇厚,但最深處,卻隱藏著一絲勾魂攝魄、讓人心智搖曳的魔力。
那香氣仿佛有生命,鉆進鼻腔,直抵靈魂深處,誘發出一種原始的、難以遏制的渴望。
林墨(我們暫且仍以此名稱呼他)低著頭,用破舊的掃帚,機械地清掃著落葉和塵埃。
他的動作麻木,大部分意識仍在與身體的痛苦和混亂的記憶搏斗。
但那股奇異的酒香,卻像一只無形的手,不斷撩撥著他近乎死寂的心弦。
工坊的門虛掩著。透過門縫,他看到了一個身影。
酒神蘇摩。
他穿著一身簡單的亞麻長袍,黑色的長發未經梳理,隨意披散。他背對著門口,正全神貫注地擺弄著桌上那些晶瑩剔透的瓶瓶罐罐。
他的動作優雅、精準,帶著一種超越凡俗的韻律感,仿佛他手中擺弄的不是器具,而是整個世界。
與眷族內部無處不在的瘋狂、貪婪、暴力截然不同,這位主神的周圍,籠罩著一種極致的、冰冷的寧靜,一種對工坊外一切苦難與墮落全然漠然的平靜。
林墨呆呆地看著。
他看到蘇摩拿起一個琉璃杯,對著昏暗的光線輕輕搖晃,杯中琥珀色的液體流轉著神秘的光澤。
那一刻,一種難以喻的情緒,如同地下涌出的泉水,漫過了他被痛苦和絕望填滿的心田。
那不是貪婪,不是對神酒力量的渴望。而是一種……悲憫。
是前世作為“無咎”時,那份對“墜落”事物本能的不忍與憐惜。
他看到這位神明,如此完美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外面以他之名上演的種種丑惡毫無察覺(或者毫不在意),仿佛一位居住在華麗宮殿中,卻對宮墻外餓殍遍野視而不見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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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混合著絕望、同情,以及這具身體殘存的、對賜予他一切苦難之源的主神最后一絲卑微期待的沖動,如同野火般在他胸中燃燒起來。
他放下了掃帚。
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他推開那扇虛掩的門,踉蹌著,走到那片與外面地獄截然不同的、彌漫著異香和寧靜的空間里,在蘇摩身后不遠處,跪了下來。膝蓋接觸冰冷地面的觸感,讓他微微一顫。
蘇摩甚至沒有回頭,依舊專注于手中的酒杯,仿佛闖入的只是一縷空氣。
林墨用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的喉嚨,擠出微弱卻清晰的聲音:
“蘇摩……大人……”
神明手中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
“……求求您……給我……您的神酒吧……”
蘇摩終于緩緩轉過身。
那是一張難以用語形容的臉,帶著神只特有的、超越性別的俊美,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空洞得令人心寒,映不出絲毫世間的悲喜。
他似乎有些意外,這個如同蟲豸般卑微、傷痕累累的底層成-->>員,竟敢闖入他的圣域,并提出如此尋常(在眷族中)又如此不尋常(以這種方式)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