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定邦雖不擔任將職,但從三品的騎都尉武官銜還在,腰牌銀制,牌頭做出虎口狀,有如虎符。領頭的校尉看了陳定邦一身寒酸的衣衫,也沒有兵器在身,說道:“莫不會是你撿了吧?”
“李帥一身節儉,我等便有錦衣也拿去換食,豈容你在這里輕賤?”陳定邦咄罵道。這會兒有一人從里面走來,陳定邦喚道:“狗犢子,你是怎么守門的,魂都跑哪里去了,哪有讓宮里人幫你守門的道理?”
“陳將軍,你怎么回來了?”狗犢子也不識眼色,看到陳定邦返回來,缺根筋的問道。
陳定邦眉頭微蹙,這狗犢子就是缺個心眼,沒理他的問話,問道:“還有其他人都跑哪里去了,府里都有哪些客人來了?”
“其他人都給督帥打發走了,我不肯走,督帥拿我沒有辦法。有人來了,我才到里面去招呼,”狗犢子得意洋洋的說道,“陳相爺與內待省的王啟善王大人過來了,在西偏院跟督帥說話呢,督帥要我出來招呼諸位兵爺……”
陳定邦心里咯噔一沉,這才猜到督帥讓他緊急去津海送信,實際是故意將他遣走,督帥料事如神,那陳信伯與王啟善這次過來就絕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陳定邦悶聲往西偏院走去,也不從校尉手里拿回腰牌,那校尉見陳定邦確實是府里人,也不擋他,看他走得急,過了片餉才想到沒將腰牌還他。
陳定邦一身潛行出城的穿扮跟行頭,身如赤貧、走地無聲。之前宅子里還有十數名老卒照應,今日都給李卓遣散,諾大的院子空無一人,顯得異常的寂寞。
陳定邦走到西偏院,不僅沒看到府里人,也沒有看到陳信伯、王啟善有隨待跟進來,好像他們就只從北園帶了一隊甲卒護衛。
“郝大人回來了,遼西兵敗有了定議,這杯酒是皇上賜給你的!”這是陳信伯的聲音。
陳定邦心里奇怪,遼西兵敗有了定議,跟賜酒有什么關系?心里一猶豫,便緩下步子。
“我飲下這杯酒可以,我死不足惜,但郝宗成在臨渝被俘兩月有余,昨夜突然脫歸,實是偽燕的陰謀啊!”李卓的聲音悲涼。
“你是說東胡人的苦肉計?”陳信伯反問道,“要不是有勇卒不甘心給東虜所驅,冒死救人,郝宗成便要死在東虜牢里。聽說他們夜里回來\經過朱雀街,與你的部將陳定邦遇到。郝宗成這副模樣,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看了也不會認為是苦肉計的!至于遼西兵敗,我曉得你心里不甘,但當年是你空口許下五年平虜之諾不假吧?此征遼西也是你動議成行不假吧?也是你擁兵松山不前錯失良機不假吧?非如此,虜兵怎能從大同脫先?遼西之敗皆因為袁立山率部先降而失全軍崩潰,袁立山是你治薊鎮時依仗的左膀右臂不假吧?你總不能將這些罪失都推到皇上頭上去吧?”
陳定邦胸口似給塞了一團火,要爆發出來,陡然明白所謂的賜酒其實是杯要奪督帥命的毒酒,這狗日的崇觀兒到這會兒還要督帥來替他承擔兵敗的罪責,陳信伯、王啟善過來當幫兇——他斂起足弓,就要轉身回屋去拿兵刃去,將陳信伯、王啟善砍個七八截,才帶督帥闖出燕京城去找陳芝虎!督帥哪點對不住他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也是為臣的本分。陳芝虎若要問起,便說我是畏罪自殺,想必你們也是這么安排的。這是我給陳芝虎所寫的遺書,沒有我的遺書,陳芝虎是不會信你們話的——這杯酒我已飲下了,陳相可以回去交差了,還請陳相代我謝皇恩浩大,請代我向皇上進最后一:燕京突圍,使陳芝虎殿后,南行還有一線生機,斷不可聽信郝宗成之東去津海!袁立山還有些將勇,他親眷皆在京里,不可能不戰而降!請皇上對薊鎮將領軍眷皆賜厚賞,不能突圍之時,讓薊鎮軍給東胡人利用了!還有……”那陳涼悲壯的話到這里就嘎然而止,接著就是酒杯落地而碎的聲音。
陳定邦顧不得去取兵刃,破門而入。李卓枯蒿的身子站在桌前,已經絕了生機,只是手臨死還撐著桌案維持身子不倒下……
“督帥!”陳定邦號啕大哭,心里又恨又悲又痛又悔。
恨天下代督帥何其不公,恨督帥視陳信伯為師為友,陳信伯卻來逼死督帥!
悲、痛督帥際遇凄涼,壯志未酬,還要代君受過。
悔未必及時反應過來,將督帥手里的毒酒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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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定邦闖進來,陳信伯與王啟善都吃了一大驚。陳信伯也不管他與李卓交識數十年,拿了桌上那封李卓寫給陳芝虎的信函就走,也來不及驗看,王啟善反應也快,跟在陳信伯就往外走,走出西偏院才壓著聲音說道:“這人是誰,有沒有可能給他聽去什么?”
陳信伯與李卓相識數十年,陳定邦他自然認得,他不吭聲,往大門口走去,看到北園甲卒頭領,招手讓他走到跟前,壓著聲音,說道:“李兵部畏死自殺,府里闖入兩賊,請梁校尉將他們格殺勿論,莫要給他們走掉!”
王啟善才曉得他小看陳信伯了,將李卓兩個門人斬草除根、以絕后遺的決斷,陳信伯在相位上這些年又怎么可能欠缺?
校尉揮手領著諸多甲卒往里闖,陳信伯就站在門口,心里暗道:“李卓啊,李卓,你也不要怪我對你門人心狠手辣,你也心甘情愿替君上擔責,總不能再節外生枝吧?”
陳信伯本沒有斬盡殺絕的意思,以他對李卓的了解,要他為皇上代過、自盡而亡也不是什么難事,再者他開始也沒有想到李卓會先一步將府上仆役遣散,但是剛才在西偏院密談的內容很可能給陳定邦聽去,陳定邦是個火爆性子,陳信伯可不想有太多的意外發生。
這會兒看門人狗犢子從門廳里探出頭,問門檐下的陳信伯:“陳相爺這就要走啊!”當真是缺一根筋,左右四五名甲卒撥出刀來也沒有覺察異常,待舉刀朝他刺來,才駭然失色,大叫一聲:“媽呀!”碩壯的身子整個的往門房里猛縮,除了左臂給刺中一刀外,倒是避開致命的幾擊。
李卓府里侍候的,都是他這些年來從軍里帶出來的忠心耿耿的老卒,便是看門人武藝高強也不令人意外。
一名甲卒居前,持刀就要往里闖,陳信伯看到狗犢子打出砵盆大的一拳快如閃電,一拳便將這名甲卒的臉打癟下去,這名甲卒抑倒便告斷氣——誰能一拳之力會有如此之勇,誰能想到李卓府上的看門人竟有萬夫不擋的武勇,一下子便沒有人敢往里硬闖。
四名持刀甲卒堵在門口,后面人將背上的步弓拆下,領頭的校尉又讓甲卒將陳信伯、王啟善兩人保護起來。還沒有準備好往里沖呢,側面便傳來轟然一聲,卻是狗犢子硬生生的從側面破墻而出,手里提著一對黑黢黢的鋼锏,步如流星似的往西偏院跑去。
狗犢子邊走邊喊:“陳龜兒,陳龜兒,陳相爺要殺我!”他哪里是狗犢子,明明是個狗熊犢子!宅院墻與門戶曲曲折折,不利射箭,這邊甲卒追都來不及。
給狗犢子滿身是血的闖進來,陳定邦才陡然驚醒,曉得陳信伯起了殺心,對狗犢子說道:“督帥給他們害死了,他們要殺我們滅口……”
狗犢子看到斷了生機仍站在那樣的李卓,忘了給追殺之事,一屁股坐地上號陶大哭起來。陳定邦狠手抽了他兩巴掌,將他打清醒些,說道:“盧雄,督帥是怎么死的,唯有你我兩人清楚,我們分頭逃,記住了,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讓自己活著,知不知道?一定不能讓督帥含冤死得不明不白!”
李卓府上用人不多,但畢竟是他擔任兵部尚書時給安排的宅子,還有七八進院落,北園甲卒人數雖多,對宅子里的地形卻不熟悉,一開始又沒有合圍,硬是給陳定邦與狗犢子翻墻越戶逃了出去。
燕京里流民有好幾十萬人,陳信伯心里懊悔,除了通知城守加強戒備,也只能先回宮復旨去。.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