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院子外馬蹄在長街上奔馳的聲音清晰傳來,聽聲音,也就三五匹馬,是奔簸箕巷而來。林縛懷疑是有什么緊急軍情從崇州傳來,站起來,示意侍衛長陳花臉去前面看看去。
過了片刻,陳花臉帶進來兩個林縛沒想到的人進來。
來者不是旁人,是海虞縣兵備都監兼鄉營指揮陳華文與前科狀元陳明轍。
夜里天氣雖已清涼下來,他二人卻大汗淋漓,想來是一路策馬趕來,沒有停歇過。
林夢得看了林縛一眼,暗示:好事不是上門來了!
“陳大人與明轍兄怎么也在江寧?”林縛走下臺階,詫異的問道,請陳華文進內堂入座休息。
“我們也是剛從海虞趕來,夜里進城,先來拜望制置使!”陳華文說道。
林夢得與陳華文、陳明轍行了一禮,對面坐下,問道:“陳大人為平江府并入浙北制置使的消息而來?”
“正是為此事而來,”陳華文說道,明人眼里不說暗事,如今是有求人家,又怎么能遮遮掩掩,開門見山的說道,“孟義山率寧海軍南下,駐守嘉興,歸他節制。起初,孟義山與董原兵力相當,然而數番戰事以來,董原所部兵部增加兩萬五千有余,孟義山折兵損將,僅剩不足半數。我擔心平江府并入浙北制置使司之后,平江府諸鄉營也會給如法炮制……”
浙北制置使司所轄兵額將擴編六萬,如今歸董原轄制約有三萬之數,短時間內要想擴增一倍,將鄉營收編進去,最是便捷。
平江府的地方豪紳,很多人只求平安富貴,子弟又能讀書入仕,很少有人會有擁兵自重的野心。鄉營給收編,對平江府的很多豪紳都無所謂,當初大規模組建鄉營也僅僅是防備東海寇而已,這下子甚至都不用再糜費養兵;只可惜,最大的問題并不是這里。
林縛故作糊涂說道:“董使君素有善戰、治軍之名,孟義山屢受挫折,許是原寧海鎮軍戰力不強的緣故。就兩浙形勢,董使君尚能掌握,我不覺得增設浙北制置使司有何不妥啊?”
陳華文心里微嘆,林夢得倒有些迫不急待,林縛卻顯得城府更深,似乎根本就沒有在意林夢得剛才急切的問話,又將談話強拉回到他控制的節奏之內。
陳明轍耐著性子,坐在一旁喝茶不吭聲。
“諸軍司皆設軍領司以轄糧秣,唯浙北制置使司的糧秣、軍械歸總督府直轄,制置使以為何故?”陳華文問道。
林縛笑了笑,說道:“軍領司與制置使司都非常設,也朝岳督與寧王有別的考慮也說不定……”心里暗道:余心源沒有看穿的陷阱,沒想到消息傳到陳家人的耳中,卻是給陳家一眼看穿了。
正如林夢得剛才所說,江東郡養二十萬兵馬,勉強能行,但戰爭的消耗遠遠要超過尋常駐守,這次的加征還僅是第一步。
江寧郡日后主要的戰事,就是浙北軍司轄區內,跟占據浙東的奢家之間的拉鋸戰。
這次將平江府劃入浙北制置使所轄,加征分餉又確定“自籌自用”的原則,其中隱藏的部署就是要平江府為江東郡跟奢家之間的拉鋸戰貢獻更多的餉源。
在浙北軍司之外另設軍領司統轄糧秣軍械,軍領司的大權必然會給吳黨勢力占據。跟在淮東設軍領司能限制淮東軍司的權柄不同,在浙北設軍領司將不利于從平江府籌措糧餉。
岳冷秋將浙北軍司的糧秣軍械供應親自抓在手里,除了想直接制約董原外,也是要將吳黨勢力排斥在外。
這段時間來,吳黨作為江東郡主要的地方勢力,貌似在上升,但朝廷要從地方上抽取更多的資源,又怎么會不考慮吳黨實際將更有可能成為阻力?
余心源作為吳黨黨魁,地位一直在穩定上升中,但除了余心源之外,吳黨在江東郡就幾乎沒有能站得上臺面的人,遠不及東陽一系有顧悟塵、林縛、林庭立、張玉伯等人撐住局面。
今日議事時,張玉伯牛脾氣犯沖,都給寧王發怒轟趕出去,但也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懲罰,回到顧府,他還是一樣的牢騷不斷——這便是派系實力的體現。
岳冷秋、董原與寧王府之流,暗中謀算吳黨,林縛是樂于看到的。
平江府的土地兼并現象,只比海陵縣更嚴重,從貧窮農戶頭上收刮總是有限,戰事一旦控制不住,岳冷秋、董原以及寧王府,最終還是會對平江府的豪紳富戶下手的——這樣的事情,林縛又有什么不愿意看到的?
沒想到余心源看不透此節,倒是陳華文或陳家有人眼光銳利。
一旦海戰鄉營不能保持獨立的地位,還要給董原刻意的削弱掉;作為平江府首富的陳家,僅憑借一個狀元郎,能不能保住富可傾城的財富,還真是很難說。
“寧王殿下與岳督另有考慮,我們自然不便非議,但制置使當真愿意看到兩浙戰事,完全由董原掌握?”陳華文說道。
“陳大人有什么好的見解?”林縛問道。
“淮東欲打岱山、昌國,海虞可助制置使一臂之力,”陳華文說道,“也請制置使助海虞能保留鄉營,不給董原所趁!另外,制置使在淮東辦錢莊,是大善之政,我陳家也有意拿筆銀子投進去,還想請制置使在海虞設一處錢莊分號!”
林縛手指敲著桌子,心里思量:陳家想在董原與淮東之間求平衡,對淮東來說,倒是好消息。
陳華文邀請淮東錢莊到海虞設分號,無疑是邀請淮東將手伸到海虞縣去。當然,真要這么做了,跟董原的關系會對立起來,但不這么做,嵊泗防線每年從海虞、金湖所得到的四五萬兩銀的補給,就很可能會董原扣掉。
當然,有便宜不能不占,林縛才不管董原算老幾,只是要有什么借口才能幫海虞鄉營保留相對獨立的地位?這倒是個難題。
林縛琢磨了片刻,覺得還是先答應下來再說,說道:“好!”又問陳明轍,“明轍兄此次來江寧,是有入仕的打算?”
陳明轍點點頭,說道:“隱逸鄉野幾年,思量頗多,也該是朝廷盡忠效力的時候了。”
林縛笑了笑,心里卻想:陳華文雖說能力不差,陳家的勢力也不弱,但由于地位低了些,在江東官場幾乎說不上話。陳明轍是前科狀元身份,吳黨又正處于勢力上升期,他自然要站出來給陳家、給吳黨撐門面。
當世派系更多是因為利害關系而結合在一起,鄉黨、裙帶,不過能使彼此的利害關系更一致、更緊密而已,并沒有因政治理念而分野的派系黨閥出現。所以林縛也不問陳華文、陳明轍為何不去先見余心源,當然他料得顧悟塵也不會介意與陳家暗中默契,只要陳家有足夠的實力就行。.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