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毫無道理,像一塊臟兮兮的灰布,把程老幺夫婦最后的去路也堵死了。
他們被困在冷家那間漏雨的偏房里,聽著雨水砸在鐵皮屋頂上的轟鳴,那聲音不像雨,倒像是一把碎石子,不停地砸在程老幺已然千瘡百孔的心上。他縮在漏風的墻角,覺得那每一聲響,都是債主追上門來的砸門聲。
直到天光掙扎著從云縫里透出一縷,那光也是冷冷地照在泥濘的院壩里。
冷家媳婦走上前,將幾個塑料袋子塞到了裴淑手里,絮叨又愧意地解釋:“鄉下人家,沒啥好招待的,就一些土特產你們拿去嘗個味道……”
對于冷寂哇這個大哥所做的荒唐事,她多少有些了解,身上掏不出太多的零錢,只是一把全遞過去,承諾道:“欠人錢是肯定要還的,放心,等大哥回來我就告訴你們!”
裴淑和程老幺互相看一眼對方,只能點頭應下。
走時,身后是冷家兩個神智模糊的老年人,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小調,聽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不過裴淑他們卻不忍心再繼續待下去了。
這個家庭,支撐起來也不容易。
“嘿,老幺,你之前不是還說,非得要好好揍那姓冷的嘛,這下可是落了空。”裴淑和程老幺重新回到了住處。瞧著好幾個旅客來來往往,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笑容,沒有像他們這樣愁容滿面。
程老幺沒接話。他盯著桌上那堆散發著土腥氣的廉價特產,忽然伸出手,用指甲死死摳住一個干玉米的顆粒,一粒,一粒地往下掐。指甲與硬物摩擦發出“嗑嗑”的輕響,黃色的碎屑塞滿了指甲縫,帶著一種干燥的絕望。
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這下好了……我們可真……破產了。”最后三個字,輕得像一聲嘆息,卻重重地砸在裴淑心上。
他們帶著“東山再起”的愿望來這,偏偏一點收獲都沒有。
裴淑瞧著桌面那擺得滿滿當當的特產,說不出任何話來。她們有良心,所以無法在那撒潑打滾,更無法對兩個無辜老人動手。這一百多萬,注定是要打水漂了……
天黑后,走在古城的街道上,能看到無數盞鮮紅燈籠高高掛起,耳畔還響著“去大理”之類的歌詞。輕松愉悅的氛圍,逐漸舒緩了些討債的重壓。程老幺和裴淑隨意找了個小酒館,一連要了好幾扎啤酒,將自己喝得醉醺醺時,才終于被裴淑扶著虛浮地往外走。
“阿淑,我程何勇不是什么廢物,你說說看,哪個曉不得我當年在飛天廠的風光,又一口氣開了好幾個廠子……”
裴淑站在一旁神情低落,幽幽說道:“好是好,可那不是已經過了嘛。”
人總是要往前看的,這一段時間,兩人沒少接到催債電話。即便是工廠倒閉,侄子程萬利也負擔了些,可那瑣碎的債務就像是捏壞一個芝麻餅上的碎渣,壓根數不清楚數量。
“怎么會啊!?”程老幺抓撓了頭發,眼神有些渙散。明明記憶里,他還是那個年輕氣盛,天不怕地不怕的程老幺,咋個一下子就像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再一次消失殆盡。在云南的幾天時間里,程老幺一直縮在那個“殼”里,或是用酒精麻痹自我,如此才能稍微休息片刻時間。
當寒風再一次吹拂過稻田時,程為止也正滿心期待等著父母歸來。她摸了摸頭上的一顆蝴蝶形狀的發卡,上面還點綴幾顆紫色水晶,看上去優雅又精致。這是鎮上難以買到的工藝,多虧了之前程老幺去香港出差,一次性給她買了好幾對回來。
經過一段時間的折騰,也就只剩下了頭上這一顆。
“為為!”一道小聲的呼喊及時打斷了程為止的思緒。她抬眼一瞧,不遠處的馬路上站著好幾個女生,正對著這邊揮手呢。
可能是大家擔心被徐碧發現,聲音也不敢放大許多。
“走,我們一起去摘柿子吃。”幾個同齡人,遇到了一起,自然有說不盡的話題。轉眼間,有人就問到了程為止她爸媽的事情。
“聽我老漢說,你家廠子都倒閉了,現在怕不是只能繼續去打工了?”說話的人是曹文欣,比起之前稍微多了份理智,可眼里的懵懂卻一直沒有化開。
旁邊的一個叫做方方的女生則是抬手撞了下她,好心解圍:“大人的事,我們可管不著。”
程為止感激一笑,將手搭在眉上,望著高處的一顆顆柿子樹。她忽然想起修建新房時,母親曾說過的祝愿“柿柿平安”,可現如今,一切都不如人愿呢!
兩個人分別站在柿子樹下,一個拿著長竹竿來打那些橘紅色的小果子,而另一個則是將圍裙兜起,好接住一顆顆掉落下來的。
“哼,不說就不說。”曹文欣扭頭看著別處,手上扯了幾根茅草在玩耍,口中念念有詞:“村上人都那么說,又不是我一個人在議論。”
“要不是她家廠子開垮了,你以為她能跟我們耍到一塊嗎?指不定怎么瞧不上我們呢!”
身后的議論,打斷了程為止和方方的動作,尤其是程為止,這會兒更是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若是換了以前,她說不定會走上前,認真地告訴對方,“我才不是那樣的人!”
可現在,逸意-->>廠倒閉后,屬于程家人的自信就像是一陣風,隨便吹吹就散了。
于是,她只能保持緘默,無法回應任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