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夜深,大家終于敲定了最終方案。
就在飛天廠附近的街道開廠,那里地方夠大,工人也齊全,最主要的是程老二和程老三家里一起,這樣資金不至于太拮據。
望著幾個大人綻開的笑顏,一直沉默在原地的程萬利也微微勾起唇角,然后走到堂弟程柯身旁,輕聲道:“小柯,你以后的藥錢就不用愁啦!”
借著這句祝福,眾人收拾行裝,再次踏上廣州之路。
不到半月時間,一切都塵埃落定。
鞭炮的紅色碎屑,再次黏在嶄新的工廠鐵門上,久久不肯落下。
空氣里彌漫著火藥辛辣的氣味,混合著水泥的生澀和油漆未干的刺鼻。程家兄弟的新廠,就在這一片喧天的鑼鼓和鄰里艷羨的目光中,揭開了牌匾上的紅布——“逸合制衣”。
名字是程老二想的,取“兄弟合力”之意,盡管這合力之下,暗流早已洶涌。
程老幺站在人群最前方,穿著不合時宜的深色西裝,頭發抹得油亮。
“好!這廠真氣派——”他臉上是志得意滿的笑,揮手的樣子,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架勢,周圍人紛紛附和。
裴淑就站在程老幺身側半步遠的位置,一身價格不菲的米白色套裝,以及摸得雪白的皮膚,襯得她比實際年齡年輕幾歲,她也在笑,只是那笑容像是描畫上去的,缺乏溫度。
身為老板娘的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只是安靜地站著,偶爾與相熟的人低聲交談幾句,“以后就靠大家幫襯啦!”
她手腕上那只新添的翡翠鐲子,在日光下泛著清冷的光。
程為止擠在人群邊緣,看著父親被眾人簇擁著,發出刺眼的光。母親則像一尊被精心裝扮過的瓷器,美麗,卻易碎。她感到一種隔膜,自己仿佛一個誤入此地的旁觀者。
“喲,這不是為止嗎?怎么一個人在這兒,不去你老漢那邊?”同一個村里出來的嬢嬢,用那種混合著同情與探究的目光打量她,“聽說你前陣子跑去你嘎嘎家了?也是,你媽現在……怕是顧不上你咯。”
話語像鋒利的刀刃,毫不客氣地劃破程為止的自尊心。她記得那個下午,村里幾個長舌婦聚在馬路旁,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她聽見。
“……心狠呢,孩子都不要了。”“老程家怕是真要絕后了,就剩個丫頭片子……”她第一次沒有沉默,而是轉身,沿著那條塵土飛揚的公路,一直走到了嘎嘎家。嘎嘎什么也沒問,只是顫巍巍地拿出攢下的錢,讓她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那天晚上,蠟燭微弱的光映在嘎嘎渾濁的眼里,那是程為止許久未曾感受到的、純粹的暖意。
此刻,那點暖意被眼前的喧囂徹底淹沒。
工廠內部寬敞明亮,數十臺嶄新的縫紉機排列整齊,像等待檢閱的士兵。程老二和程老三各自占據一方,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興奮,指揮著雇來的工人擺放物料。
“快,東西擺好誒,莫偷懶!”
“小心一些,磕壞了,我可要找你們賠償啊!”
在程老二指手畫腳下,眾人忙得一腦門的汗水,相隔數百米外,他們的廠子與老幺的“逸意”正好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對峙。
身為侄子的程萬利罕見地沒有出現在這場熱鬧里,他把自己關在“逸意”廠角落的版房里,對著一塊復雜的牛仔面料和一張手繪的版圖,眉頭緊鎖。
憑什么,大家都能獲得想要的事物,而他卻不行?!
他程萬利早已不是那個只能干雜活的小工,幺爸的手藝,已經學會了七八成,甚至在某些設計和技術上,更是青出于藍勝于藍!
滿懷怨念時,程萬利的耳邊回響著劉車管上次酒后的話:“……老幺心大,手也散,賭馬上頭了,那賬面上……”他當時只是默默給對方斟滿酒,沒有接話。
有些東西,借用巧勁比所謂的蠻干更重要!
想到這點后,程萬利便摸了摸口袋里那把從程老幺身上弄來的鑰匙,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篤定,只有利用好這層門面,才是撬開商業帝國第一道門的利器。
窗外,慶祝“逸合”開業的煙花正在綻放,將程萬利的臉映得忽明忽暗。那鑰匙的冰冷觸感,比任何轉瞬即逝的煙火都更讓他感到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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