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滿和老周聞,臉色再次劇變,瞬間變得蒼白,冷汗幾乎要浸濕內衣。他們徹底明白了,凌風這已不僅僅是在謀劃應對策略,而是在為最殘酷、最黑暗的可能性做準備了。這已超越了普通的村莊事務,關乎到生死存亡的終極底線。
第二天一早,天色未明,寒風依舊刺骨。王福滿、凌風,以及必須參會提供詳細數據的會計老周,三人懷著如同赴死般沉重的心情,踏著凍得硬邦邦的土路,向公社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公社大會議室里,氣氛果然如小張所透露的那般,凝重、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各大隊的隊長、支書們幾乎到齊了,個個眉頭緊鎖,臉色陰沉,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著,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焦慮和不安。主席臺上,馬得福主任面色鐵青,嘴唇緊抿,不怒自威;旁邊的李志國副主任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嚴肅表情,但眼神中也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而糧管所所長錢前進,則縮著脖子,低著頭,不停地用一塊臟兮兮的手帕擦著額頭和脖子上的冷汗,眼神躲閃,不敢與臺下任何人對視,顯然上次檢查事件讓他威信掃地,處境極為尷尬。
會議開始,馬主任沒有任何寒暄和鋪墊,開門見山,語氣極其嚴厲,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怒火,通報了當前災情的極端嚴重性和緊迫性,強調了維護社會穩定、妥善安置災民是當前壓倒一切的最高政治任務,要求各生產隊必須牢固樹立全局觀念,發揚共產主義協作精神和階級友愛,無條件服從公社黨委和管委會的統一安排和部署,任何討價還價、本位主義的思想和行為,都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接著,由李副主任具體宣讀安置方案的草案。果然,方案的核心邏輯就是凌風所預料的:根據各大隊上報的今年糧食產量、現有人口基數、耕地面積等因素,套用一個復雜的公式,測算出一個所謂的“理論承受能力指數”,然后根據這個指數,按比例分攤安置名額。當李副主任用他那平緩卻冰冷的語調,念到“凌家坉生產大隊,初步安置名額擬定為……五十人”時,王福滿只覺得腦袋里“嗡”的一聲巨響,仿佛被一記重錘狠狠砸中,眼前一黑,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他趕緊用手死死抓住桌子邊緣,指甲都掐進了木頭里。五十人!整整五十人!這幾乎相當于凌家坉現有人口的近六分之一!這意味著要將本村社員賴以度過漫長冬春饑荒期的、本就緊繃到極限的口糧,再硬生生切出去一大塊!這意味著,接下了這個任務,凌家坉自身的生存底線將受到嚴重威脅!
會場里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倒吸冷氣聲和嗡嗡的議論聲。不少與凌家坉關系尚可的生產隊長看向王福滿的眼神,充滿了同情、無奈,也有幾分難以喻的、兔死狐悲的復雜情緒。也有一些平時就有些眼紅凌家坉今年“好運”的隊長,眼神中則流露出一絲幸災樂禍。
輪到各隊表態和討論環節時,王福滿按照凌風事先反復叮囑的,強忍著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驚濤駭浪和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憤怒與委屈,第一個站了起來。他沒有哭天搶地,沒有情緒失控,而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誠懇:“馬主任,李主任,各位領導。我們凌家坉生產大隊,堅決擁護公社的決定,理解當前的困難局面,愿意為黨和國家分憂,為受災的階級兄弟貢獻我們的一份力量。”先表完態,他話鋒陡然一轉,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他示意老周將連夜整理好的、數據詳實、條理清晰的賬本摘要雙手呈送到主席臺上,然后一條一條,清晰地、有理有據地陳述凌家坉面臨的實際巨大困難——為抗旱打井修渠投入的巨額成本和集體負債、實際可支配余糧的微薄與計算的依據、本村社員口糧、種子糧、飼料糧等剛性需求的巨大壓力、上次征糧任務后所剩儲備的捉襟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