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滿仰頭灌了幾口涼白開，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嘴，搖搖頭：“還沒有正式的文件下來。不過，昨天我去公社送秋收進度報表，碰見劉副主任了，他倒是主動跟我提了一嘴，說咱們凌家坉今年抗災保收確實不容易，等秋收忙完了，要好好總結經驗，看看有沒有能在全公社推廣的價值。聽著這話頭，倒不像是要來故意找茬的樣子，反而有點表揚的意思。”

凌風沉吟片刻，謹慎地說：“劉副主任為人正派，一向支持咱們，他的話咱們當然信得過。但是，福滿叔，檢查這種事，往往不是一個人說了算。萬一參與檢查的人里，有像之前李得財那樣心思不正的，或者有別的想法的人，咱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準備工作，還得按原計劃進行，有備才能無患。”

幾天高度緊張的搶收下來，坡地上的主要糧食作物——高粱和谷子，終于基本顆粒歸倉。看著倉庫里那一個個逐漸豐滿起來的糧囤，聞著那濃郁的新糧香氣，社員們懸了多月的心，總算踏實了一大半，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干起活來仿佛也有使不完的勁兒。但凌風站在打谷場邊，望著那金燦燦的糧堆，心中卻絲毫沒有感到輕松。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糧食進了倉，如何保住它，如何應對接下來幾乎必然會發生的一系列復雜情況——來自上面的檢查、可能持續的旱情、明年的生產安排等等，才是更大的難題。保衛這來之不易的豐收果實，是一場比搶收更加復雜、更加考驗智慧和定力的持久戰。

這天夜里，勞累了一天的凌家坉早早地沉寂下來，除了幾聲犬吠和偶爾嬰兒的啼哭，一片寧靜。然而凌風卻毫無睡意。他一個人悄悄來到打谷場。皎潔的月光如水銀般傾瀉下來，將堆積如山的糧食染上一層清輝，散發著寧靜而飽滿的氣息，仿佛沉睡的寶藏。他蹲下身，從谷堆里抓起一把谷子，在手里慢慢捻動，籽粒堅硬、飽滿，帶著陽光留下的微溫。這是全隊人用汗水和智慧，甚至冒著風險換來的希望之光，是度過漫長寒冬和可能依舊艱難的未來歲月的底氣。

然而，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遠方那在月光下顯得黝黑而沉默的山巒輪廓。李得財雖然倒了，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像他一樣，或因嫉妒、或因利益驅動而覬覦著這片土地產出的人，絕不會只有一個。公社的“大檢查”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依然懸在頭頂，其真正的意圖和可能帶來的影響，尚未可知。而更長遠地看，這場席卷天地的大旱，真的會隨著秋收的結束而成為過去嗎？明年，后年呢？如果干旱持續，凌家坉這口深井、這條暗河，還能支撐多久？未來的路，依然布滿荊棘。

他想起空間里，那些在模擬的極端環境下默默生長、頑強結實的試驗作物，那些經過他反復選育、蘊含著更強生命力和抗逆性的種子。或許，那才是凌家坉，乃至更多像凌家坉一樣在苦難中掙扎的土地，真正能夠依靠的、可持續的未來。但如何讓這些希望的種子，在合適的時機，以不引人注目、符合自然規律的方式，播撒到更廣闊的土地上，惠及更多的人，還需要他付出更多的耐心、智慧和小心翼翼的運作。

翌日打谷場上，新收的糧食堆積如山，在午后熾熱的陽光下，反射出金燦燦的光芒，空氣中彌漫著新谷特有的、混合著陽光和泥土的醇厚香氣。這景象本該讓人心曠神怡，充滿收獲的喜悅。

然而，凌風捻著幾粒剛從谷堆里抓出來的、飽滿堅硬的谷子，心里那根始終緊繃的弦，卻沒有絲毫放松的跡象。他比誰都清楚，糧食顆粒歸倉，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