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土高爐的黑煙在山坳里飄了不到一個月,就像被掐斷了氣的煙囪,漸漸弱了下去,最后徹底沒了動靜。斷火的原因直白又殘酷——沒炭了。
起初,燒炭隊還能在村后山上砍到碗口粗的松樹,幾個人合力抬下山,劈成塊塞進炭窯,還能燒出些發黑的硬炭。可沒過半個月,后山的樹就被砍得露出了光禿禿的樹樁,連歪歪扭扭的雜樹都沒剩下幾棵。燒炭隊只能扛著斧頭往更深的山里走,一來一回要走三個多時辰,砍回來的木頭沾著露水,又濕又重,劈的時候木屑都黏在斧頭上。燒出來的炭更是差得離譜,外層是黑的,里面還是黃的,一捏就碎,扔進高爐里半天燒不旺,只冒嗆人的白煙,連廢鐵都烤不熱。
“這破炭咋燒啊?”負責燒高爐的老李頭蹲在窯邊,拿起一塊碎炭,一掰就成了兩半,氣得把炭扔在地上,“連火都引不著,還煉啥鋼!”
劉技術員早就沒了之前的神氣,整天蹲在高爐邊唉聲嘆氣。他試著讓大家往炭里摻些干草、松針,可燒出來的煙更大了,嗆得人睜不開眼,高爐里的溫度反而更低了。最后,他找了個“去公社匯報進度”的借口,背著包溜了,再也沒露面——他心里清楚,這煉鋼就是場鬧劇,再待下去只會丟人現眼。
比沒炭更要命的是,“礦石”也搜刮干凈了。最開始,村民們還能在田埂邊、河溝里撿到些帶鐵銹的石頭,把家里不用的破鐵鍋、斷了柄的鐵鍬砸扁了交上去。可沒過多久,村里能找到的“鐵疙瘩”就被搜得一干二凈。有人為了湊數,偷偷把菜園子的鐵籬笆樁拔了;有人翻出壓箱底的舊剪刀、破頂針,磨掉銹跡交上去;甚至有小孩在墳地里撿到生銹的鐵釘,也被大人搶著拿去充數。
“真沒東西了!”凌建設扛著空鐵鍬,耷拉著腦袋回工地,“我把村東頭的老井邊都翻遍了,連塊帶鐵的石頭都沒有!”
凌建軍也沒了往日的囂張,他看著空蕩蕩的“礦石堆”,又看了看冒著白煙的土高爐,只能蹲在地上抽旱煙,煙桿里的煙絲都快見底了。
煉鋼工地漸漸冷清下來,原本熱鬧的打谷場只剩下幾座歪歪扭扭的土高爐,像幾尊滑稽的泥像立在那里。有好奇的村民湊過去看,扒開爐門一看,里面全是燒得奇形怪狀的廢鐵疙瘩——有的彎成了鉤子,有的粘成了一團,黑乎乎的,敲都敲不碎,還有些半生不熟的礦渣,風一吹就往下掉渣。
“這就是煉出來的‘鋼’?”有人忍不住笑了,笑聲里滿是無奈和嘲諷。
王福滿看著這一切,頭發都愁白了好幾根。他每天都去工地轉一圈,看著被砍禿的山頭、荒蕪的田地、累得東倒西歪的社員,心里像堵了塊石頭。后山的樹沒了,以后村民們砍柴都得走更遠的路;田里的莊稼沒人管,眼看就要荒了;社員們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卻連一點像樣的“成果”都沒有。
終于,在一個陰沉的傍晚,大隊部的喇叭響了,王福滿的聲音透著說不出的疲憊:“社員同志們,煉鋼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大家先休息兩天,然后……全力搶收秋糧,能收多少是多少。”
沒有慶功宴,沒有表彰大會,甚至連一句總結都沒有。這場鬧得沸沸揚揚的煉鋼鬧劇,就這么草草收場,只留下一地狼藉。
搶收秋糧的時候,村民們才真正意識到,煉鋼誤了多大的事。本該綠油油的紅薯地,現在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紅薯秧子被野豬拱得亂七八糟,扒開泥土一看,紅薯只有-->>拳頭大小,還布滿了蟲眼;玉米地里的玉米稈歪歪扭扭,玉米棒子小得可憐,剝開外皮,里面的玉米粒稀稀拉拉,還沒灌滿漿就干癟了;豆子地里更是慘,豆莢沒結幾個,大部分都被蟲子啃了。
凌建國拿著鋤頭,蹲在自家自留地里,看著眼前的景象,眼圈都紅了。這是他辛辛苦苦種的莊稼,本該是家里過冬的口糧,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他嘆了口氣,揮起鋤頭,小心翼翼地扒開泥土,把里面的紅薯挖出來——紅薯不大,上面還沾著泥,他卻像寶貝似的放進筐里。
凌風也跟著下地幫忙,他故意把一些長得飽滿的紅薯“不小心”弄斷,或者留在泥土深處,只把那些個頭小、品相差的紅薯挖出來。筐里的紅薯堆得不算少,但大多是小的,看起來“勉強夠吃”,絕不會讓人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