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六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
凜冽的北風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刻刀,從漠北高原一路南下,毫無阻滯地刮過已然被蜀軍掌控的隴西黃土塬,灌入渭水河谷,發出凄厲的呼嘯。
鉛灰色的云層低垂,仿佛觸手可及,沉沉地壓在整個秦嶺與關中的上空,醞釀著一場數年來罕見的大雪。
終于,在一個寂靜的午后,細碎的雪沫開始飄灑,初時還帶著幾分矜持,漸漸地,雪片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如同扯碎了的棉絮,又如同被傾覆了的玉屑瓊瑤,無聲無息,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覆蓋了下來。
不過一夜之間,整個世界便徹底改換了顏色。
巍峨的秦嶺,裹上了厚厚的銀裝,層巒疊嶂皆化作一片莽莽蒼蒼的純白,往日里清晰的輪廓變得柔和而神秘,仿佛一條蟄伏的銀色巨龍。
蜿蜒的渭水,尚未完全封凍,但兩岸已是冰雪皚皚,河水在浮冰的間隙中艱難流淌,顏色幽深如墨,與兩岸的雪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五丈原上,蜀軍的營壘變成了雪原上錯落有致的白色丘陵,旌旗在風雪中獵獵作響,依舊頑強地昭示著主人的存在。鐵籠山更是如同一個巨大的、綴滿了冰棱的天然堡壘,險峻的峭壁被冰雪填充,顯得更加易守難攻。
而對岸的北原魏營,同樣被大雪吞噬,只是那一片死寂的白色中,透出的不是肅穆,而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與蕭條。營壘依舊,壕溝卻被積雪填平了大半,哨塔上的士卒蜷縮著,如同雪人,了無生氣。
持續了一年多的對峙,似乎被這場空前的大雪按下了暫停鍵。戰鼓息聲,號角不鳴,連往日里雙方斥候在冰河上的小規模摩擦也近乎絕跡。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風雪的咆哮與無邊的寂靜。
鐵籠山,蜀軍主峰指揮所內。
厚重的毛氈門簾隔絕了外間的酷寒,帳內,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散發著令人舒適的暖意,驅散了從縫隙中鉆入的絲絲寒氣。火苗跳躍著,映照著相對而坐的兩人。
諸葛亮身披一件厚重的狐裘大氅,圍爐而坐,手中依舊習慣性地握著那柄羽扇,只是并未搖動。他清癯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比前些時日又康健了幾分,雖然眉宇間那經年累月積淀的憂勞痕跡依舊深刻,但眼神卻明亮而沉靜,如同這雪夜中不滅的星辰。偶爾,他還是會低咳一兩聲,但聲音不再那般撕心裂肺,只是帶著大病初愈后難免的些許虛弱。
坐在他對面的陳到,依舊是一身便于行動的輕便皮襖,腰桿挺得筆直,如同山崖上的青松。他正用一根鐵鉗,小心地撥弄著盆中的炭塊,讓火燒得更旺,更均勻些。跳躍的火光在他堅毅的臉龐上明暗交替,那雙銳利的眼睛,此刻也難得地流露出幾分平和。
“好大的雪。”諸葛亮望著門簾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阻隔,看到外面那紛揚的世界,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慨嘆,“去歲此時,我軍尚在為穩固隴西、應對司馬懿的反撲而殫精竭慮。今歲,卻能在此安然觀雪了。”
陳到放下鐵鉗,拿起火堆旁溫著的一壺熱茶,為諸葛亮面前的茶杯續上熱水,氤氳的熱氣裊裊升起。“全賴丞相運籌,將士用命。如今隴西根基已固,糧秣充盈,器械精良,司馬懿縱然想反撲,也無從下口了。”他的聲音沉穩,帶著對當前局勢的清晰認知。
諸葛亮微微頷首,端起茶杯,暖意透過瓷壁傳入掌心。他輕輕吹開浮葉,啜飲了一小口,溫熱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緩解了那絲癢意。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投向虛空,仿佛在對著那無形的對手語:
“司馬懿……其人深通兵法,尤善隱忍。他避而不戰,深溝高壘,所依仗者,無非兩點:一是我軍懸師遠征,利在速決,久則生變;二是倚仗關中為其根本,欲借天時、地利耗我。去歲他上表曹叡,道‘待關中、隴右天時之變’,所指大抵便是如此——或是一場阻斷我糧道的大雪,或是一場動搖我根基的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