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更遠處的紅樹林邊緣,那些僥幸逃脫的荷蘭主力部隊聽著身后傳來的哭嚎和慘叫,一個個面色慘白,不敢回頭,只能在爛泥中連滾帶爬地逃竄。
張牧之看著跪在泥地里的伊萊亞斯,沉默良久。
他轉過身,聲音低沉。
“別開槍了。”
“讓他們哭一會兒吧。”
“那是屬于亡國奴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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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羅洲,西加里曼丹,紅樹林與次生雨林交界帶
下午1720
范德海金將軍喘著粗氣,深藍色的呢子軍服已經被荊棘撕開了數條傷口,看著狼狽不堪。
他的那雙原本锃亮的黑色高筒軍靴,此刻正深陷在一種灰黑色的爛泥中,這是婆羅洲雨林幾千年來沉積的腐爛落葉、動物尸骸和淤泥混合而成的排泄物。
“快走!別停下!”
范德海金大口喘著粗氣,驅趕著身邊僅剩的兩百多名歐洲白人親衛。
這一路,越走人越少,隊伍分散在雨林中,幾乎無法形成組織度。
他們逃離了加特林的火網,鉆進了這片連陽光都透不進來的密林。
這里沒有風,空氣凝滯,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令人作嘔的孢子和一股甜膩的、類似尸體發酵的臭氣。
四周安靜得可怕。
沒有鳥鳴,沒有猿啼。只有這群敗兵沉重的軍靴拔出爛泥時發出的“啵、啵”聲,
“將軍……這里不對勁。”
年輕的副官也很疲憊,他走在最前面開路,用刺刀劈砍著那些像蟒蛇一樣垂下來的氣生根。
“哪怕是地獄也比被他們當俘虜抓住強!”
范德海金暴躁地吼道,“我們只要穿過這片雨林,就能到達河岸,那是我們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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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一種奇怪的觸感。
年輕的副官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摸”他的后頸。
那是一種冰涼、濕滑、且極度柔軟的觸感。不像是樹葉劃過,倒像是一根浸透了冷水的、沒有骨頭的手指,輕輕地搭在了他的皮膚上,然后……極具粘性地貼了上去。
“該死的蟲子。”
他咒罵了一句,伸手去抓后頸。
入手是一團軟綿綿、滑溜溜的東西。他用力一扯,那東西竟然像橡膠一樣富有彈性,死死地黏在皮肉上,被拉長了兩寸多才“崩”地一聲斷開。
他把手伸到眼前一看。
那是一團黑乎乎的肉球,沒有眼睛,沒有腿,正在他的掌心里瘋狂地蠕動、收縮,試圖尋找新的熱源。
副官惡心地甩掉它,繼續前行,這東西在軍校里沒人教過他,在他短暫的從軍生涯中,他離前線很遠,大多是在干燥的據點里喝酒,擦槍,分析情報。
但很快,這種感覺開始蔓延。
隊伍里開始出現此起彼伏的拍打聲和咒罵聲。
“什么鬼東西掉進我領子里了?”
“我的腿……我的腿怎么這么癢?”
“上帝啊,這樹葉在動!”
一名士兵驚恐地指著身邊的灌木叢。
范德海金停下腳步,瞇起眼,看向那些寬大的熱帶植物的葉片。
在昏暗的林蔭下,那些葉片邊緣,原本靜止不動的鋸齒,竟然全都在顫抖。
不,那不是風吹的。
將軍湊近了一點,隨即,一股寒氣順著他的脊椎直沖天靈蓋。
那不是葉子的鋸齒。
那是無數條細小的、身上長著黃色和黑色條紋的軟肉。它們只有小指長短,像枯枝一樣挺立在葉片邊緣、草尖上、垂下的藤蔓上。
當感應到幾十個散發著高熱的人體經過,感應到沉重的腳步聲帶來的震動,同時也嗅到了空氣中彌漫的汗味和血腥味時——
這片沉睡的森林,蘇醒了。
無數的軟肉蟲開始瘋狂地舞動。它們伸長了身體,在這個沒有視力的世界里,貪婪地探尋著熱源的方向。它們就像是無數根渴望鮮血的觸手,在空氣中揮舞,等待著任何一個擦身而過的宿主。
“啪嗒。”
有什么東西掉在了范德海金的帽檐上,然后順著帽檐滑到了他的臉上。
冰冷,濕滑。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東西已經迅速收縮,鉆進了他的眼眶邊緣,一口貼住。
沒有明顯的觸感,幾乎只剩一種微微的刺麻。
“啊!!”
身后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一名來自鹿特丹的士兵突然扔掉buqiang,瘋狂地撕扯著自己的褲子。
“它們在里面!它們鉆進去了!救命!!”
士兵跌坐在爛泥里,雙手顫抖著舉著自己沉重的軍靴。
當靴子倒過來的時候,
倒出來的不是泥水,而是血。
暗紅色的、濃稠的鮮血,足足有一靴底。
而在士兵那浮腫的小腿和腳踝上,密密麻麻地吸附著幾十條令人作嘔的生物。
它們已經不再是之前那種細小的干癟模樣。
吸飽了鮮血的它們,膨脹成了拇指粗細、紫紅色的肉腸,像一個個充血的腫瘤掛在蒼白的皮膚上,隨著呼吸一鼓一縮,貪婪地吞噬著這個年輕人的生命。
“停下!都停下!上帝啊,別再走了!!”
一聲凄厲的嘶吼讓驚魂未定的隊伍猛地剎住了腳。
喊叫的是范·迪克下士。這個在亞齊打了五年仗、脖子上還留著疤痕的老兵,此刻正像見了鬼一樣,死死盯著腳下的爛泥地。
他那張被亞齊烈日曬得黝黑的臉,此刻慘白如紙。他顫抖著手,指著周圍那些深褐色的腐葉和灌木叢。
“錯了……路走錯了……”
范·迪克的聲音里帶著哭腔,“這是‘pacet’窩……這是旱螞蝗的繁殖坑啊!我們在往它們的飯碗里跳!”
周圍有幾個逃兵茫然地看著他,還沒反應過來。
“看地上!別看我!看地上!”范·迪克歇斯底里地咆哮。
士兵們低頭看去。
原本以為是枯枝敗葉鋪成的灰褐色地面,在幾十雙散發著高熱和汗臭的軍靴踏入后,竟然整體沸騰了。
那不是泥土在動。
那是數以萬計、密密麻麻的旱螞蝗。它們原本處于休眠狀態,此刻被活人的氣息喚醒,像是一層蠕動的地毯,爭先恐后地向著熱源涌來。它們從爛泥里探出頭,像無數根饑渴的手指,瘋狂地揮舞、彈射。
“啊!!”
一名年輕士兵發出尖叫。他眼睜睜看著那層地毯順著他的靴子漫了上來,瞬間淹沒了他的皮靴面,鉆進了綁腿的縫隙,爬進了他的褲管。
那種成百上千張濕冷的小嘴同時貼上皮膚的感覺,讓他精神瞬間崩潰。
“鹽!快拿鹽出來!!”
范·迪克下士發瘋一樣抓住身邊一個士兵的領子,用力搖晃,“把你的鹽包拿出來!還有煙草!嚼碎了的煙草汁!涂抹全身!快啊!!”
在亞齊的前線,這是常識。
每個老兵的腰包里都會有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鹽袋,或者一瓶浸泡得發黑的煙草水。只要撒上一把鹽,這些惡魔就會立刻脫水蜷縮,化成一灘血水脫落。
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被抓住的士兵被嚇傻了,他哆哆嗦嗦地摸向自己的腰間,然后,臉色變得死灰。
“沒了……下士……沒了……”
士兵絕望地哭喊起來,“剛才在林子邊上……為了跑得快點……為了跟上將軍……我把背包扔了……鹽包在背包里……”
范·迪克猛地松開手,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他僵硬地轉過頭,看向其他人。
“你的呢?!”
“扔……扔了……”
“你的煙草汁呢?!”
“炮兵連炸炮的時候……我把背包……也扔了……”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這群敗兵。只有腳下泥潭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那是無數軟體動物在濕葉上爬行的聲音。
他們在逃命的狂亂中,為了擺脫蘭芳人的追擊,親手扔掉了在這個綠色地獄里唯一能保護他們的盾牌。
現在,報應來了。
“完了……”范·迪克下士慘笑著,兩行眼淚混著泥水流了下來,“沒了鹽,上帝也救不了我們。”
“不管了!拔掉它們!快跑!”
一名白人軍官試圖維持秩序,他伸手去扯大腿上的一條已經吸得滾圓的螞蝗。
“別拔!!”范·迪克大吼阻攔。
但太晚了。
“滋啦——”
一聲輕微的撕裂聲。那條拇指粗的吸血鬼被硬生生扯斷了身體。但是它的口器,那幾圈帶著倒鉤的牙齒,依然深深地死鎖在軍官的肉里。
斷裂的傷口并沒有愈合,反而因為螞蝗注入的抗凝血劑,鮮血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噴涌而出,瞬間染紅了深藍色的軍褲。
血腥味。
濃烈的、新鮮的血腥味在悶熱的洼地里炸開。
這對于周圍幾百米內的旱螞蝗來說,無異于在鯊魚池里倒了一桶血。
原本還在觀望、還在爬行的蟲群徹底瘋狂了。樹冠上開始下起“肉雨”,地面上的蟲潮加速了涌動。
“跑……快跑啊!!”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
但這已經不再是行軍,而是一場絕望的掙扎。
士兵們一邊跑,一邊哭嚎著撕扯身上的軍服。有的人褲腿里已經塞滿了吸飽血的肉球,腫脹得連褲子都脫不下來;有的人臉上掛著五六條紫紅色的血腸,就像長滿了惡心的肉瘤。
范·迪克下士沒有跑。
他靠在一棵長滿青苔的大樹上,絕望地看著自己的靴子。那里已經爬滿了這種黑色的蠕蟲,它們正順著他褲腿的縫隙,爭先恐后地鉆進那溫暖、潮濕的腹股溝。
他是個老兵。他知道,在這個沒有鹽、沒有煙草、沒有醫生,甚至沒有干凈水的雨林深處,這種程度的叮咬意味著什么。
那是傷口感染,是爛腿病,是高燒,是在無盡的瘙癢和疼痛中慢慢腐爛。
范·迪克從腰間拔出了shouqiang,哆哆嗦嗦地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再見了,諸位,這該死的叢林。”
“砰!”
槍聲驚起了一片飛鳥。
但在地面上,那些貪婪的蠕蟲并沒有被槍聲嚇退。它們只是更加興奮地,向著那具剛剛倒下、還散發著熱氣的新鮮軀體,蜂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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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將軍……”
副官轉過身,那張英俊的臉上此刻滿是鮮血。
一條足有十厘米長的紫色肉蟲正掛在他的鼻孔處,半截身體已經鉆進了他的鼻腔,正在拼命往里拱。
“幫幫我……它在往腦子里鉆……”
副官發出含糊不清的哭嚎,雙手瘋狂地扣著鼻子,把鼻翼抓得稀爛,鮮血淋漓。
“滾開!!”
范德海金一腳踹開了撲過來的副官。
他感覺自己的襠部、腋下、腰間,全都是那種冰冷滑膩的觸感。那種被幾十張嘴同時吸吮的感覺讓他幾欲發瘋。
他也顧不上什么將軍的威儀了。
這位不可一世的殖民地屠夫,此刻像個瘋子一樣,一邊奔跑,一邊瘋狂地拍打著自己的身體,發出絕望的尖叫。
“出去!從我身上滾出去!”
他撞開灌木,荊棘劃破了他的臉,鮮血的味道引來了更多的吸血鬼。
在他的身后,那片昏暗的雨林里,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逐漸變得微弱。
有人因為失血過多休克倒在了泥里,瞬間就被無數條蠕動的黑影覆蓋,變成了一個紫紅色的人形肉繭。
在這片古老的婆羅洲雨林里,沒有憐憫,沒有文明,只有最原始、最赤裸的——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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