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云清朗喉結滾動,只吐出一個字。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破開迷霧的決絕。
歸途的路,在腳下延伸。熟悉的田埂、溪流、村落的輪廓,如同褪色的畫卷,在久別游子的眼中一點點重新變得鮮活、濃烈。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點上,越來越急,越來越重。三年零四個月,藥王谷扭曲了時間的感知,谷中一日,世間或許已過數日?數月?甚至…更久?這個念頭像冰冷的蛇,纏繞在云清朗的心頭,帶來一陣陣窒息的恐慌。他不敢深想,只能加快腳步,幾乎是奔跑起來。
終于,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夢魘和渴念中的小小院落,撞入了視線。
土坯壘砌的矮墻,墻頭上幾叢稀疏的狗尾草在晚風里搖晃。簡陋的柴扉半掩著,露出院內一角。夕陽熔金,將最后的光暈慷慨地潑灑在院中。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藍布裙的身影,正背對著院門,彎著腰在院角那個簡陋的竹竿架下忙碌。她正用力擰著一件濕漉漉的粗布衣衫,手臂纖細,動作卻帶著一種日復一日的熟稔和堅韌。水珠滴滴答答,落在下方一個破舊的木盆里。
就在這水珠滴落的聲響里,云清朗的腳步停在柴扉外。喉嚨里堵著千萬語,最終沖破干澀唇瓣的,只有一聲被山風和歲月磨礪得粗糲、卻浸透了所有思念與戰栗的低喚:
“小雅…”
那聲音并不大,甚至有些破碎,卻像一道無形的驚雷,狠狠劈中了院中那個忙碌的身影。
擰著衣服的動作驟然僵住。那纖細的脊背猛地挺直,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瞬間凍結。她保持著彎腰擰衣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有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時間在那一瞬凝固了,晚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然后,她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過身來。
夕陽的余暉終于照亮了她的臉。那張曾經圓潤、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臉龐,如今清瘦得顴骨微凸,眼窩深陷,布滿了風霜刻下的疲憊痕跡。皮膚是長期操勞和營養不良的蠟黃,嘴唇干裂起皮。然而,最刺目的,是那雙眼睛。
那雙曾經盛滿星辰般亮光的眼睛,此刻先是蒙著一層厚重的、仿佛永遠化不開的茫然,像蒙塵的琉璃。那茫然只持續了短短一瞬,便被洶涌而來的、近乎恐怖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所取代。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死死地盯著柴扉外那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身影,仿佛要穿透這層風塵仆仆的軀殼,辨認出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輪廓。
“哐當——!”
她手中那件剛擰得半干的粗布衣衫,連同那個破舊的木盆,一起重重地砸落在腳下的泥地上。木盆翻滾了兩下,發出空洞的回響。
“清…清朗?”一個破碎的、氣若游絲的聲音從她顫抖的唇間逸出。那聲音輕得像夢囈,帶著巨大的恐懼,仿佛怕聲音大一點,眼前這個幻覺就會像肥皂泡一樣碎掉。
下一秒,所有的遲疑、恐懼、茫然都被一種席卷一切的、近乎瘋狂的洪流徹底沖垮。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猛地爆發出來,尖銳地刺破了黃昏的寧靜。那不是哭泣,是靈魂深處積壓了千余個日夜的絕望、痛苦、思念和不敢奢望的狂喜,在瞬間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她像一支離弦的箭,又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不顧一切地朝著柴扉外那個身影撲了過去!
她的腳踢翻了地上的木盆,沾濕了裙角,卻渾然不覺。她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過那短短的距離,帶著一股決絕的、破釜沉舟般的力量,狠狠撞進了云清朗敞開的懷抱里!
巨大的沖擊力讓云清朗踉蹌著后退了一步,但他雙臂早已下意識地張開,穩穩地、牢牢地接住了這具撲入懷中的、顫抖得如同秋風落葉般的身體。那力道之大,撞得他胸口生疼,卻抵不過心口那瞬間炸開的滾燙酸楚。
“清朗!清朗!真的是你!是你!你沒死!你沒死啊!”小雅的臉深深埋在他散發著汗味、塵土味和藥草苦澀氣息的胸膛上,雙手死死地攥緊他背后破爛的衣料,指甲幾乎要摳進他的皮肉里。她的哭聲不再是尖銳的嘶喊,變成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像受傷小獸的哀鳴,滾燙的淚水瞬間就洶涌而出,浸透了他單薄襤褸的衣衫,那灼熱的濕意一直燙到他的心底。
“是我…是我…小雅,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云清朗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手臂如鐵箍般緊緊環抱著懷中瘦削的身體,下巴抵在她沾著皂角氣息的發頂,一遍遍地重復著,仿佛要將這失而復得的珍寶重新嵌回自己的骨血里。他閉上眼睛,感受著懷中真實的、溫熱的、顫抖的觸感,巨大的暈眩感和一種腳踏實地的虛脫感同時攫住了他。藥王谷的毒瘴、絕壁的兇險、祭壇的詭異…一切都遠去了,唯有此刻懷中的重量和灼熱的淚水,是真實的救贖。
陳默和王二狗站在幾步之外,默默地看著這重逢的一幕。王二狗使勁吸了吸鼻子,仰起頭胡亂地看著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天空,嘴里嘟囔著:“這風…真他娘的迷眼…”他抬起臟兮兮的袖子,用力在眼睛上揉了兩把。陳默依舊沉默,只是那雙銳利的眼睛里,也浮起了一層薄薄的水光,他微微側過臉,望向小院深處。
就在這時,半開的屋門后,一個小小的身影怯生生地探了出來。
那是個約莫三歲多的男孩,穿著一件小西裝,小西褲,小臉圓圓的,探著腦袋走出來。他扒著門框,只露出半個身子和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里面盛滿了孩童最純粹的好奇和一種面對巨大陌生變故時本能的恐懼。他看看院中那個緊緊相擁、哭聲震天的娘親,又看看那個被娘親死死抱住、渾身臟污、像個野人一樣的“陌生人”,小小的嘴巴微微張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是下意識地將手指塞進了嘴里,緊張地吮吸著。
孩子的目光,像一根細微卻無比精準的針,輕輕刺破了云清朗被狂喜和酸楚淹沒的意識。他渾身一震,抱著小雅的手臂微微松開了些,目光越過妻子顫抖的肩膀,投向那扇半開的屋門。
那雙烏溜溜的、怯生生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一種奇異的感覺瞬間攫住了云清朗的心臟。血脈相連的悸動,如同沉睡的種子被驚蟄的春雷喚醒,帶著一種陌生的、洶涌的暖流,瞬間沖散了所有的疲憊和傷痛。那是他的骨血!是他離開時,還在小雅腹中孕育的生命!三年零四個月…孩子竟已這般大了!狂喜之后,是排山倒海的愧疚和難以喻的痛楚。他錯過了孩子牙牙學語,錯過了孩子蹣跚學步,錯過了他生命最初、最需要父親的所有時光!這遲來的相見,在孩子眼中,自己只是一個突然闖入、惹得娘親嚎啕大哭的“野人”!
“孩子…”云清朗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顫抖,他輕輕松開小雅,試圖向她身后、門邊的孩子伸出手臂。那手臂上還沾著藥王谷的泥污和干涸的血跡,筋絡虬結,顯得粗糲而陌生。他努力想扯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嘴角卻僵硬地抽搐著,比哭還難看。
小雅也似乎被孩子的出現從巨大的情緒洪流中拉回了一絲清明。她猛地從云清朗懷里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門邊,急切地、帶著哭腔喊道:“云霄!云霄快過來!這是你爹!是你爹回來了!快叫爹啊!”她一邊喊,一邊掙扎著想從云清朗懷里站直,伸手去招呼孩子。
那名叫“云霄”的孩子,被娘親這帶著哭腔的急切呼喚和那個“野人”伸過來的、沾滿污跡的大手嚇到了。他小小的身體猛地一縮,像受驚的小兔子,嗖地一下把整個身子都藏回了門板后面,只留下門框邊一只緊緊扒著木頭的小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一陣尖銳的刺痛瞬間貫穿了云清朗的心臟。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那扇薄薄的門板,此刻卻像一道冰冷的、深不見底的鴻溝,橫亙在他和他的骨肉之間。
就在這巨大的失落和心痛幾乎將他淹沒的瞬間,一個意想不到的灼熱源,猛地在他胸前炸開!
是那只玉匣!
它一直被他貼身藏著,緊貼著心口的位置。此刻,那溫潤的玉石表面,竟毫無征兆地變得滾燙!那熱度絕非尋常,像是燒紅的烙鐵猝然按在了皮肉之上,帶著一種穿透性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呃!”云清朗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震,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胸口。
“怎么了?”小雅立刻察覺到了他的異樣,淚痕未干的臉上瞬間浮起擔憂,慌忙看向他捂住胸口的手。
王二狗和陳默也被云清朗這突如其來的反應驚動,立刻圍攏過來。王二狗緊張地問:“師兄?傷著了?”陳默則眼神一凝,銳利的目光直接投向云清朗捂住的胸口位置,他記得那個地方一直貼身放著那只從祭壇得來的詭異玉匣。
云清朗沒有回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胸前那詭異的灼痛吸引了。那熱度不僅沒有消退,反而在持續攀升,更有一股難以喻的、冰冷刺骨的悸動,從玉匣深處透出,如同活物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擊著他的胸膛。
鬼使神差地,云清朗在三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緩緩地、帶著一種莫名的沉重預感,探手入懷,將那方玉匣取了出來。
夕陽的余暉灑在玉匣溫潤的表面上,流動著橙紅色的暖光。匣子安靜地躺在他布滿傷痕和污跡的手掌中,看上去并無異樣。
然而,當云清朗的目光,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迫切,投向那開啟的匣口內部時——
他的呼吸驟然停止。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匣內,依舊是那片深邃的、吞噬一切光線的虛空,空無一物。
但就在這片絕對的黑暗中央,一點微弱卻極其刺目的紅光,毫無征兆地浮現了出來!
那并非玉匣內壁星圖的光芒反射。它懸浮在虛空之中,像一顆剛剛睜開、充滿惡意的眼睛。光芒并不穩定,忽明忽暗,每一次明滅都牽動著匣中那片黑暗隨之扭曲、搏動。那紅光帶著一種令人極其不安的粘稠質感,如同凝固的血漿,又像是地獄深處燃燒的余燼。
更令人心悸的是,這顆突然浮現的血色星辰,與內壁上那些繁復古老的星圖線條,格格不入!它突兀地嵌在代表“天外之境”的星圖中央,像一個強行闖入、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污點,又像是一把無形的鑰匙,粗暴地捅開了星圖指向的某個禁忌門戶!
它是什么?它何時出現?它意味著什么?
藥王谷深處那冰冷祭壇、空置玉匣、神秘星圖的畫面,與眼前這顆詭異浮現的血色星辰瞬間重疊。一股比藥王谷最濃重的毒瘴更陰冷、更不祥的寒意,順著云清朗的脊椎,如同毒蛇般猛地竄了上來,瞬間凍僵了他剛剛被重逢暖熱的心臟。
“這…這匣子里…”王二狗湊得最近,也看到了匣中那點刺目的紅光,他倒抽一口冷氣,臉上的激動和感傷瞬間被驚駭取代,指著玉匣的手指都在抖,“血…血色的星星?剛才還沒有!它怎么冒出來的?!”
陳默一步搶上前,目光如電,死死鎖住玉匣深處那顆詭異的血星。他臉上慣有的沉靜被徹底打破,眉頭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眼神銳利得仿佛要將那紅光刺穿。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將觸碰到玉匣邊緣時又猛地頓住,像是忌憚著什么無形的危險。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那顆血星在不祥地明滅跳動,每一次閃爍都如同敲打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
小雅臉上殘留的淚痕還未干透,巨大的驚愕讓她忘記了哭泣,茫然地看著丈夫手中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玉匣,又看看丈夫驟然變得鐵青、布滿驚疑的臉,再看看陳默和王二狗如臨大敵的神情。一種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雙手緊緊抓住了云霄的小手,仿佛那匣中詭異的紅光會傷害到她的孩子。
“云霄…”她低低地、無意識地喚了一聲,聲音里充滿了無助的恐懼。
門板后面,那只扒著門框的小手,似乎感受到了院中驟然降至冰點的氣氛和娘親聲音里的恐懼,猛地縮了回去,徹底消失在門后的陰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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