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朗的喉嚨干得發緊,像被砂紙磨過,吞咽的動作都帶著細微的痛楚。下午在球場邊猝然撞見的那一幕,如同冰錐狠狠戳進腦海,每一次回想都激得他渾身汗毛倒豎。
那絕不是眼花。
就在他筋疲力盡癱在塑料椅里,大口灌著礦泉水時,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一絲異動——就在那座老舊、外墻瓷磚剝落得厲害的廁所方向。
一個影子。
純粹得刺眼的白色,輕薄得像一團被風吹散的霧,又沉重得帶著某種無法喻的滯澀感。它沒有腳,或者說,他根本沒看清它是如何移動的。前一瞬它剛從男廁那扇油漆剝落的破門里“滑”出來,下一瞬,它已經緊貼著墻壁,以一種絕對違背重力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傾斜姿態,朝著黑黢黢的二樓樓梯口“飄”了上去。
無聲無息。快得像一道被拉長的、慘白的閃電。
“操!”云清朗喉嚨里爆出一聲短促而變調的驚呼,手里的礦泉水瓶“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水汩汩地流出來,漫過他的鞋面,一片冰涼。
“清朗?抽風了你?”旁邊正撩起衣角擦汗的同事大劉被他嚇了一跳,不滿地嘟囔。
“就是,一驚一乍的,球打傻了?”另一個同事也扭過頭。
好幾道詫異的目光齊刷刷盯在他瞬間失血的臉上。云清朗張著嘴,手指還僵硬地指著二樓樓梯口的方向,那里空空蕩蕩,只有下午慘白的光線斜斜地切割著昏暗的角落。死寂。仿佛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從未發生。
“影子…白色的…”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發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從廁所…飄…飄上去了…”
短暫的沉默。隨即,幾聲毫不掩飾的嗤笑打破了凝滯。
“噗!清朗,你這故事編得有點早啊,天還沒黑透呢!”大劉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加班加出幻覺了?”
“白色影子?飄上去?”另一個同事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理科生特有的探究和戲謔,“清朗,你是不是最近項目壓力太大,眼花了?要不就是廁所反光?或者…誰晾的白襯衫被風吹跑了?”
“對對對,肯定是!”立刻有人附和,“咱這破樓,風道邪門兒,指不定哪件衣服給吹出來了。”
“清朗,聽哥一句勸,”一個年長點的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半是關心半是調侃,“少熬點夜,少看點恐怖片。這世上哪有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自己嚇自己!”
質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云清朗。他孤立地站在那灘自己弄出來的水里,指尖冰涼,試圖辯解的話堵在喉嚨口,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被集體審視和否定的難堪。他默默彎腰撿起空瓶子,沒再吭聲,只是攥著瓶身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微微顫抖。那刺目的、無聲無息的白色,像烙印一樣灼燒著他的視網膜,揮之不去。周圍同事的哄笑和自以為是的分析,嗡嗡地響著,卻只讓他感到一種更深的寒意,從腳底一路竄上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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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里人聲鼎沸,飯菜混合的油膩氣味和消毒水味在燥熱的空氣中翻滾。不銹鋼餐盤碰撞的叮當聲、大聲的談笑、電視里午間新聞字正腔圓的播報,匯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噪音洪流,狠狠沖擊著云清朗緊繃了一夜的神經。
他端著餐盤,只覺得胃里沉甸甸的,毫無食欲。眼前晃動著同事們模糊的臉孔,耳朵里灌進來的嘈雜話語似乎都帶著回音,嗡嗡作響。昨晚幾乎沒合眼,只要一閉眼,就是那片慘白的、無聲無息向上“飄”的影子,在黑暗中無聲地嘲弄著他。同事們昨天下午那些帶著哄笑和自以為是的“科學分析”,此刻在腦海里被無限放大,像無數根細針扎著他。
“……所以說啊,肯定是壓力太大,幻視了!”
“就是,咱們這樓多少年了,要鬧早鬧了,輪得到他看見?”
“現在的年輕人,心理素質真不行,一點風吹草動就疑神疑鬼……”
這些或近或遠的議論,像無形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視野邊緣開始發黑,如同劣質電視機信號不良時的雪花噪點,迅速向中心侵蝕。他試圖深呼吸,空氣卻像粘稠的膠水堵在氣管里。
“喂,清朗?你臉怎么白得像紙?沒事吧?”旁邊似乎有人注意到了他的不對勁,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
云清朗想搖頭,想說自己沒事,但脖子僵硬得如同生了銹。下一秒,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黑暗猛地攫住了他。天旋地轉。餐盤脫手砸在地上的刺耳聲響、周圍驟然爆發的驚呼尖叫、身體向后倒去時帶翻椅子的嘩啦聲……所有的聲音都瞬間被拉遠、扭曲,最終被一片死寂的轟鳴吞沒。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的深淵前,他恍惚間瞥見一張臉——一張模糊的、慘白的、帶著詭異笑意的女人的臉,就在他倒下的方向一閃而逝。
“砰!”
身體重重砸在油膩冰冷的地磚上。世界徹底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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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鉆進鼻腔。云清朗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刺目的白熾燈光讓他眼前一片模糊的暈眩。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墻壁,空氣里彌漫著醫院特有的、冰冷而潔凈的氣息。手臂上傳來靜脈輸液的細微刺痛感,提醒著他身在何處。
“醒了?”一個溫和的女聲響起,是值班護士,她熟練地檢查了一下輸液管和床頭儀器,“感覺怎么樣?頭暈嗎?惡心嗎?”
云清朗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水……”
護士倒了杯溫水,小心地扶他起來喝了幾口。冰涼的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清明。
“你暈倒了,同事送你來的。初步檢查沒什么大問題,低血糖加上過度疲勞,精神壓力太大。”護士一邊記錄一邊說,“家屬通知了嗎?”
“沒…不用…”云清朗虛弱地搖頭,腦子里還殘留著暈倒前那張一閃而過的慘白女人臉,心有余悸。他環顧四周,小小的單人病房里除了護士,空無一人。意料之中。誰愿意沾惹一個“精神壓力過大、出現幻覺”的麻煩同事呢?
護士又囑咐了幾句好好休息、按時吃飯之類的話,便離開了。病房里恢復了寂靜,只剩下儀器單調的“嘀嗒”聲。云清朗望著窗外沉沉的暮色,一種巨大的疲憊和孤獨感攫住了他。難道真是自己瘋了?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里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醫院噪音淹沒的腳步聲,停在病房門口。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一個身影閃了進來,又迅速而輕巧地把門在身后掩上。
是錢德福。
老錢穿著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工裝夾克,頭發花白,腰背微駝,平日里在辦公室就像墻角的一個影子,沉默寡到幾乎沒有存在感。此刻,他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卻帶著一種云清朗從未見過的凝重。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了往日的渾濁麻木,反而透出一種銳利的光芒,像蒙塵的刀子被驟然擦亮,直直地刺向云清朗。
老錢沒說話,只是走近床邊,目光沒有看云清朗的臉,而是死死地、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盯住了他的肩膀,仿佛那里趴著什么東西。那目光如有實質,讓云清朗裸露在病號服外的肩頭瞬間爬滿了冰冷的雞皮疙瘩,寒氣順著脊椎往上竄。
病房里靜得可怕。幾秒鐘的注視,漫長得像一個世紀。老錢才緩緩收回目光,看向云清朗驚疑不定的眼睛。他從舊夾克的內袋里,極其小心地摸出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紙條邊緣磨損得厲害,顯然有些年頭了。
他把紙條放在云清朗打著點滴的手邊,動作很輕,沒碰到他的手。
“去找這個人。”老錢的聲音壓得極低,沙啞干澀,像砂礫摩擦,“地址在上面。”他的目光再次掃過云清朗的肩頭,眼神復雜,混雜著憐憫和一種深沉的憂慮,“你……只剩七天。”
說完,不等云清朗有任何反應,老錢迅速轉身,像他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拉開門,身影消失在走廊昏黃的燈光里。門輕輕合攏,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只有那張微皺的紙條,帶著舊紙張特有的氣味和某種難以喻的寒意,靜靜地躺在雪白的床單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云清朗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他顫抖著,用沒扎針的那只手,極其緩慢地打開了那張紙條。
紙條上用藍黑墨水寫著一個地址,字跡工整有力,與老錢本人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
青川市,古槐鎮,槐蔭巷17號,找秦阿婆。
青川市?隔壁市?古槐鎮?一個完全陌生的地名。云清朗盯著那行字,指尖冰冷。七天?什么只剩七天?那個白色的影子?還是……他暈倒前看到的那個女人臉?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比看到那白影時更甚。老錢那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的目光,還有那句低語,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脖頸。
老錢的話此時卻像是施了魔法一般,牢牢占據云清朗的腦海。云清朗一直覺得自己是無神論者,但是昨天的遭遇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