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歷三年二月底,從去年十一月十三日至今歲一月的戰報遞進了新組建不久的明錦衣衛指揮都司。
這些東西,按照慣例原本是由兵部在各地的清吏司衛所,兵將等先報至巡撫,總督,核實后才會遞至兵部通政司中轉,再由兵部尚書侍郎等復核,傳至內閣票擬,最后才會讓皇帝看見。
然而,隨著各地的制度人員混雜奔逃,許多外面的消息已經如風吹頑石般,向著中樞朝廷頓開而去,偶有些許戰報與奏章從下傳來,也無外乎是彈劾,潰敗之,有關外地到底發生了何事的消息,只能由朝臣自己的勢力收集,匯總,然后才會呈上核實,做出決議。
這樣做,也就會導致消息不一致,發生你不信我,我不信你的爭論。朝廷內部尚且如此,外地各自為戰的兵將官員們,也就更不會相信他人之。但總的來說,清軍還沒有大規模南下之際,他們所呈上的奏章還都是在“為國為民”的.......
“不清不楚,幾句大義之,人人都成了忠臣........”
李元胤坐在經歷司書房內,此時窗邊陽光已變得溫和照人,他看著落在手上墨黑紙張上金燦的光,微微嘆口氣。
那是曾經煌煌興衰之舉,但于此時映入眼簾的,已成過去了的往事――
永歷元年,立國之初,朝廷由肇慶遷轉,循走各地,九月至柳州,東閣大學士瞿式耜請駕桂林,時有思恩侯陳邦博扼守梧州,新興侯焦璉鎮守陽朔,平樂,湖廣督師何騰蛟,南安侯郝永忠堵敵全州,興安一帶――“桂林為西省上游,形勝巍峨,城池堅固,確王興之地,北規楚,東恢粵,唯此地適中,萬無一失........”
瞿式耜在十月遞給朝廷的奏章中如是說。
僅幾日之后,廣東清軍提督李成棟破龍門入粵,殺兵部尚書陳子壯,右僉都御史張家玉,兵科給事中陳邦彥,出兵西上,陳邦博不戰而遁,梧州失陷,消息傳至全州,郝永忠恐已部在桂林的家眷輜重被其所奪,起兵南撤桂林,何騰蛟亦帶著盧鼎部南撤,全州焦璉聞訊,留唐耀文,全永道戍守,南撤――“十二月十二日,東路軍,懷順王耿仲明收到全州總兵全永道降書,疑慮不前,未久,收明全州監軍周震人頭,明全州總兵大印,遣千人騎隊接手全州,至此,廣西四方門戶大開,東北兩路軍直搗桂林........”
袁彭年在十一月遞給清廷的奏章中如是說。
之后的幾日里,何騰蛟駐興安,發檄文抽調各地兵馬至此堵截清軍南下,郝永忠等各部相應,時間到了二月初一,何騰蛟臨陣脫逃,各部抽調的騎兵在重圍中全部戰死,興安城破。
清軍進入嚴關,南部郝永忠后撤,北部陳邦博后撤,焦璉余部無路可退,往桂林與瞿式耜同守,二十日,遷都的謠從后方傳了過來。
瞿式耜棄軍趕往行在,出行途中,他得到了何騰蛟與監軍趙印選的書信――清軍進入廣西的兵力并不多。
聽見這個模糊而又難以啟齒的消息,瞿式耜帶著希翼,于二十一日夜面見了永歷帝。
一夜的商議中,他得到了這樣的答復:“卿等不過欲朕死社稷耳。”
二十二日辰,永歷朝再次遷都,開始了而后至今不斷的流亡奔走.......
李元胤經歷過從南下者變成北伐者的歷程,自問知曉從進攻者的角度來看,明國的薄弱處在哪里。但當他于此時坐在曾經的行在,看到這些消息后,心中曾壓下去的某些情緒也涌了出來了。
“從陜西替清軍一路平叛至南京,再至湖廣兩廣,越來的深入,我有時候便覺得,南方已經變成了.......一座森林。”
他放下早已過去了的戰報,壓在手下,看著書房陰暗的另一面說道。
“多爾袞的正白旗我并未見過,倒是見過多鐸與濟爾哈朗麾下的兩旗,他們的人數不多,也就兩三萬,與他們一起南下至江寧時,我想過如果以標營的兵力去碰一碰,不說能打贏,能自保逃走倒是可以的。
這個念頭是還未至南京城下產生的,進入江南的前一天,軍帳里商議了許多事情,主帥多鐸卻一直沒說話,只在最后告訴我們放松些,現在不是像在關外一般了――南下是去打獵,并非打仗........”
話到最后,他問道:“你與清廷來往過,知道他這話的意思嗎?”
丁時魁尷尬的笑了笑,他在李元胤面前不敢賣弄城府官話,聞只將雙手擺攏膝前,道:“豫親...多鐸自小便在關外,建奴也世代以打獵為生,說這話,不過是蠻夷之見,當不得我朝行書之謹意多,他本人,也不過是個軍中莽夫,遲早會死于刀兵之下。”
李元胤也笑了笑,道:“我無意與你談論北方的那些,只是站在他們的角度來看,竟會覺得進入了南邊千里的境地,就像獵人進入了森林打獵一般,一座一座的城獵下來,一個個人的尸體擺成一排,這般輕松,愜意。”
丁時魁無。
“而南邊呢?是誰出了問題?”李元胤低眉,看了看手下的戰報,又道:“瞿式耜?焦璉?何騰蛟?還是皇上?到底該站在誰的角度來看?所以,我能理解你,你站在了你角度上,有你的思慮,不必擔心什么。”
“元伯....都督。”丁時魁忽然起身,拱手道:“在下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情了,心中也并非什么不甘平凡之輩,一時之失,一念之間,釀成了禍事,我...是知道都督在查我的,也愿意交代。”
李元胤又笑了笑,身子微微向后仰去,看著窗外道:“陳桐死在了城中街,何東明也在刑部衙門被人射死了,當著馬雄飛的面,昨夜以前的事情,誰都付出了代價,不必再論.......你到這里來,該說些實事,并非要向我交代什么啊,都回不去了,你明白嗎――”
氣氛沉默了良久。
丁時魁雙手一直交疊在半空中。他想了一會兒,將手放下,然后抬頭看向了前方。
“倘若元伯唯在意今后的實事,那在下也僅有一了........”
~~
與此同時端州城另一面。
正月最后一日的太陽并不算大,但對于大地上度過永歷二年嚴冬以來的人來說總還是有些刺眼。
轎子離開了擁擠的街道后,張同敞拉開了簾子,目光看著遠處靠在城池陰影里的人。
時間是未時初,按照發展到的正月末的時間段,兩廣入疆,朝廷再無遷徙之憂,又正值春闈,該是能看到不少學子書生喜悅奔走的,但眼下卻并沒有看見多的學子文人,只有不少脫了衣裳的走夫于陰影下納涼,零散的幾個兵士抵著太陽從街道的一邊跑向另一邊。
張同敞看了一會兒,隨后放下簾子,靠在轎子的椅背上,臉色如常。
但他其實是能從中感覺到一股……割裂感的。
他們的上層,或許是些管事的捕快小吏,小吏的上面是坐堂的堂官,堂官之上是經歷主事,再至員外郎中,侍郎尚書,閣老皇帝,這些一層層的級別分下來,一些該有的緊迫與喜悅便隨之消散了,蒙正發之前說過的那句人與人不同,便也在此時的陰影下映照了出來。
實則沒有人會去關心那些不知道的,虛無縹緲的事,即使這個時候已經發生了令局勢巨變的事情,只道尋常。
一路轉過還有些許士兵t望的城中街,到了城中央的最為繁華的一條街上,視野換過一新,他再一次來到了掛著瑞露院牌匾的門前。
這次,出門迎接的人依舊是朱斗垣,不過卻是站在了靠后一點的位子上,目露平靜的與自己的叔父朱天鳳隔開了一個位子。
朱天鳳乃是閣老朱天麟的胞弟,如今在朝禮部主事,兼參翰林院纂修。他回來了,那便可知朱天麟已從永明宮內閣中歸家了。
張同敞想到這些,也看著這些,依舊朝著兩人拱手行禮,即使他此時的心境已然不同了。
一路無間,隨著他們走進了書房小閣,一名老者正坐在太師椅上,從旁桌上便是玉笏板,他穿著大紅云鶴官袍,像是才下朝回家的樣子。
但這家中人,包括張同敞自己也知道,他自上次大朝會后便一直未出宮闈,直至今日恐怕才處理完了內閣事務得以回家歇息,而幾個時辰半日之后,便又是一輪輪轉不停的朝會了。
換做其他年近六十的老頭子,諸如昔年黃士俊與何吾皺兩位明哲保身的閣老,在朝廷如今南來北往,內斗不斷的局勢下變成這樣作息勞作的強度,恐怕早已支撐不住告老還鄉,但名叫朱天麟的老人此時卻是面色如常的站起了身,領著幾人來到小閣外的草地里轉了起來。
院子并不大,至此留下書房與臥室兩間,因多日未回家打理,閣外這片小草地荒蕪凄凄,不知從哪吹過來的枯葉腐爛在了腳下。而前面帶路的老人卻并未著意,只是如尋常散步搬走入其中,他如今已官至禮部尚書,尋拜東閣大學士,更是吳黨魁首,倒是很難想象這種大員所內居的,會是如此場景。
幾人踩過那些枯敗時,最前方的老人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時面色變得有些尷尬,因為發現沒有找到涼亭,卻又不好再將人帶回那間炎熱的書閣,于是只得繼續向前,放緩腳步,說起了話。
“別山你上次過來時,是月生接待的你,他還年輕,不明白一些事宜,得罪你了,老夫請你與瞿閣部多擔待,不要置氣。”
張同敞聞,點頭稱是,也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感覺到對方身上那股溫潤如玉的氣質展現了出來。
但此時朱天麟回過頭來,又注視著他,似發現了什么,又道:“求而不得的心境,備受煎熬吧?別山你從桂林過來,想必也是躊躇滿志的,落到如今,意氣被消磨了不少,戾氣叢生心頭,看不得老夫這種將行就木的老頭子了。”
張同敞無奈笑了笑,跨過前面沉默的兩人,上前道:“晚輩若是不來,朝廷變成另一番光景了,或許還能撐的久些。”
朱天麟微微搖了搖頭,神情平靜的看著他,也不多說話。
作為崇禎元年進士及第進入官場的庶吉士,他的第一份官職是江西饒州府推官,甲申國難后,再于弘光朝南都赴任,隆武朝福州赴任,永歷朝肇慶赴任,他幾乎經歷過了整個王朝末年的動亂,直至現在,他已經聽的見的太多,很難再對這些聽天由命的話做出反應了........
只是他緩緩走了一陣,卻忽然拉起了張同敞的衣袖,咳嗽幾聲,喘息變的有些沉重,平息之后,還是轉頭對著張同敞問了一句,“人找出來了嗎?”
張同敞點點頭。
“是丁斗生吧?”朱天麟續道:“老夫在內閣中,也看到了去歲那封工部下發的文書,馬吉翔與龐天壽批了紅,他們很早便參與了此事了,再之后李元伯插了一手,將矛頭向外指著佟養甲,這位丁都事也就是在這時上奏了一封題本給內閣嚴起恒,用的,卻是瞿閣老的印信,老夫那時不明白,但之后見別山出現于行在,便知曉他晃了人,意在通過嚴學士透出消息給佟養甲,由吏部至內閣,再至工部輾轉的這三手,不露痕跡,也實在做的漂亮。”
張同敞沒有回答,心里卻是知道這位混跡四朝的老臣,僅靠片面的意象便猜出了人選,如今夸贊的這一句,語氣中沒有帶太多情緒,反而像是嘲諷。
但當他正想出聲時,卻又被朱天麟拉著衣袖走了起來,“后來,別山與他們五個見了面,想必是在踹著他們幾人當槍使,當然,別山你的心思很重,并不想依靠任何人成事,做了些手段,布置了些套子,讓他們與馬吉翔與老夫這邊都按著預想的路走,乃至如今,被李元伯篡走了先機,一石激起千層浪,這浪花倒懸過來,打在了頭上,別山該是疼了吧?”
至此,張同敞也終于閉眼嘆息道:“晚輩...晚輩只是覺得,對不起一些人,晚輩所做的這些事情,并非政見不和,局勢所迫,而是一開始便定下了,至如今卻毫無成效.......震青公,晚輩內心,實難安下,于此想到昔年往事,每每午夜夢回,盡是驚醒愕然........”
“你沒有做錯,也不必過來求老夫什么了。”
滿頭白發的朱天麟搖了搖頭,“老夫所能看到的,能與你說的,僅就是這句了。”
張同敞微微一愣,他是極聰明的人,僅一句之間便能知曉勾勒出一些事,這也是他今日過來尋朱天麟的原因,但這兩句話,他實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低眉思慮間,老人卻松開他的衣袖,隨身坐在一處臺階下,看著前面的荒草凄凄,緩緩說起了另一些事。
“老夫生于南直隸,也在南方待了這么多年,煙柳畫橋的閣樓景色,年少登科的意氣風流都看過不少了,但一輩子入仕途以來,吃的苦頭也很多,如今漂泊到這里,夠能在閑暇中與你們說說話,卻是很知足了。”
“因為老夫明白,這天下是一處曠日持久的戰場,老夫沒有如江陵公那樣的雄才,也沒有如于少保那樣的決心,老夫所能做的,唯有權衡平衡四字,盡力穩住自己所能掌握到的一切,乃至如今,風雨飄搖啊,但到底是壞在了哪里,老夫一直想不明白,或許是老夫這種心性,行事度量,本不該站在朝廷中樞去做決議,可即便如此,老夫仍想竭盡全力,賭上所有,穩住這個國家........”
“所以老夫自從南入仕途以來,都是在內閣中度過的,老夫也都還記得是什么樣子........”
說到這里時,他疲憊的神情里也終露出了神采,但很快又消散而去,望著眼前的荒草,似是要追溯年少與意氣的盡頭。
“京城的文淵閣很大,有香爐青煙,那時,無數如老夫一般的庶吉士抱著書卷走過,南京的內閣相較陳舊,但那時仍就有振奮家國的人從各地趕過來,風塵仆仆,福州的內閣很空,但皇上會經常過來,每每論及深夜,到了如今端州的內閣,便成了一個很小的地方,老夫所有的生活器具都在那張案牘上.......
每每從哪里奔走來去,老夫從不理會外界口舌斗論,只絞盡心神下筆行文,周旋諸臣,從中拿出一個最為適合的,讓人人都能出一份力的法子,期間有人阻擾,有人不解,有人憤慨,但老夫也依舊頂著那些壓力,自以為是的去做了。
那時,老夫堅信自己所為沒有錯,之后也收得了一些成效,勢力,但彈指一揮間,局勢愈壞,人心愈散,老夫也行年蹉跎至此了啊。老夫也時常在想,是做的不對,還是不夠呢?
為何老夫不能像年少觀史時,那些力挽狂瀾的英雄一般,將這片山河撐起來?為何到了甲申之難時,老夫沒有死節,為何弘光元年安宗皇帝會死?昭宗皇上會絕食而死?為何幾十年來,只會有一場又一場的失敗,一片片的人血從那些奏章里涌出來,濺在老夫臉上呢?
到最后,老夫終于發現,天下人的命運是握在天下人的手里的,強則興,弱則死,沒有道理可講,沒有人可幸免.......
可,老夫救不了他們,也幫不了別山你...老夫...也只能在這朝堂上去爭一爭口舌了.......實乃庸才啊........”
荒草凄凄中,這位時年五十七歲的東閣大學士的聲音到這戛然而止,他站起身來,沒有與任何一人再說話,只是負手又向著那間炎熱的小書閣走去。
走到了書閣正中,關上門,眼睛看著那座案牘的小抽屜,里面擺放著一份并不起眼的信封。
老人拿起來看了一會兒,沒有再打開便又放在了朝服內襟里,揮袖擦了擦眼眶,走向另一個房間。
他要歇息了,幾個時辰之后,便要繼續起來,往著那間更小的內閣過去,告訴他們一些消息。
窗外,張同敞神情落寞的站在荒草里,他與朱斗垣朱天鳳各自對視了一眼,皆感到了他們眼中悲憫的情緒,心中已漸漸明了什么。
抬頭看去天際,被陽光刺的睜不開眼。
他想到了之前看到的,那些站在城池陰影里的人.......
~~
長風吹過這片春機寂寥的小洲,以不可預測的呼嘯來到北方,彈指一揮間,既定的命運沿著炙熱的光線如開天辟地的巨斧般,從北至南,一揮而下!
南昌城,血與火在燃燒,延綿沾滿了整個視野。
大清征南大將軍譚泰豎起的軍旗于城外飄揚了六月,圍城六月。
在這之前的明朝萬歷年間,他生于長白山山脈之下的那片冰天雪地里,以捕狼殺虎為生。
那時,滿族人不過是遼東苦寒里一個個零散打獵的部落,他們的箭矢,刀劍,只會對著那些能讓他們繼續活下去的獵物,其中的一些,會被上供至那只在傳聞中才能聽見的,遙不可及的中原世界。
而每到似如今,冬日白雪至春和景明的這段時間里,那時還尚顯年輕的族人會聚攏在篝火旁,在冰山融化中論起這些傳聞和一些現在聽起來無關緊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