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遠其實知道,徐云汐一直暗戀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韓婷婷是她的情敵。
然而,她是如此善良,如此豁達。
她對婷婷沒有半分醋意,反而真心實意地幫助、關心婷婷。
這才是真正的善良,不是沒有私心,而是在私心之上,還有更大的心胸。
日子一天天過去,化療進行到第二個療程。
韓婷婷的反應越來越強烈,嘔吐得幾乎虛脫,體重掉到不到八十斤。
吳志遠想盡辦法給她補充營養,燉各種湯,熬各種粥,可她吃下去沒多久就會吐出來。
那天晚上,韓婷婷又發高燒,體溫一度飆到四十度五。
醫生護士緊急處理,用了退燒藥和冰袋物理降溫。
吳志遠守在床邊,握著她的手,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
“婷婷,堅持住,我在呢,我在這兒……”
韓婷婷意識模糊,喃喃地說著胡話:“冷……好冷……志遠哥,我好冷……”
吳志遠把能找到的被子都蓋在她身上,可是她還是不停地發抖。
最后,他爬上床,隔著被子緊緊抱住她,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冰冷的身體。
“不怕,婷婷,不怕,我抱著你就不冷了……”
他就這樣抱著她,一整夜。
聽著她急促的呼吸,感受著她的心跳,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那種恐懼和林可可墜海時一模一樣——害怕失去,害怕再也見不到這個人,害怕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她的笑聲。
不同的是,那次他無能為力,這次他至少還可以擁抱她,還可以告訴她“我在”。
天亮時分,燒終于退了。
韓婷婷虛弱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吳志遠緊緊抱在懷里。
他閉著眼睛,下巴抵著她的額頭,呼吸均勻,似乎是睡著了。
她能聞到他身上男人的氣息,感受到他胸膛的溫暖。
她沒有動,就這樣靜靜地躺著,聽著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穩有力。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像回到了小時候,那個掉進池塘里被他救起的午后,也是這樣被他抱著,也是這樣聽著他的心跳,也是這樣無比安心。
可是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她長大了,他也長大了。
他們不再是兩個孩子,而是成年男女。
吳志遠動了一下,醒了。
睜開眼就對上了韓婷婷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雙眼睛清澈得像湖水,此刻正靜靜地看著他。
兩人都愣住了,一時間誰也沒有動,就這樣維持著擁抱的姿勢。
吳志遠輕輕松開手,坐起身:“現在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韓婷婷小聲說。
吳志遠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實不燙了。
他松了口氣,下床去給她倒水。
剛才那一幕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抱著她,像抱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那種想要保護她、想要她活下去的渴望如此強烈,強烈到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這不是哥哥對妹妹的感情。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他端著水杯回到床邊,扶起韓婷婷,讓她靠在自己肩上,慢慢地喂她喝水。
她小口小口地喝著。
“婷婷,”他忽然開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管多難受,不管多痛苦,都不要放棄。
我要你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
韓婷婷的眼淚涌了上來,她拼命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韓婷婷突然問:“志遠哥,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吳志遠脫口而出:“因為你是婷婷啊。”
“只是因為我是婷婷嗎?”她追問。
“婷婷,我這輩子做過很多選擇,有些是對的,有些是錯的。
但有一點我很確定,我不能失去你。
不管是以哥哥的身份,還是以別的什么身份,我都要在你身邊,看著你好起來。”
韓婷婷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這次是幸福的眼淚。
她伸出手,吳志遠握住,兩人十指緊握。
……
幾個月后的一個下午,病房里異常安靜。
韓婷婷躺在靠門的病床上,比上一次化療時更瘦了,顴骨高高凸起,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會斷。
第二個療程結束后,病情曾有過短暫的緩解。
可好景不長,不到兩個月,癌細胞再次瘋狂反撲。
第三次化療效果甚微,最新的骨髓穿刺報告顯示,殘留的癌細胞比例不降反升。
主治醫生私下找吳志遠談過,委婉地表示,已經盡力了,接下來的治療只能以減輕痛苦、提高生存質量為主。
“志遠哥。”韓婷婷的聲音很輕。
吳志遠俯身過去,握住她冰涼的手。
“我有點冷。”
吳志遠幫她掖好被角,又去灌了個熱水袋,包上毛巾,放在她腳邊。
“好點了嗎?”
韓婷婷點點頭,目光溫柔地落在他臉上。
“志遠哥,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們小時候,在村子里,你牽著我的手,走過開滿野花的山坡。
陽光很好,風是暖的,你摘了一朵紫色的喇叭花,別在我耳朵上,說我比花還好看。”
吳志遠溫柔地說:“婷婷,等你好了,我們再回村莊,我帶你去看花,摘菱角,就像小時候一樣。”
韓婷婷笑了:“志遠哥,你從來不會撒謊。小時候我偷吃糖,你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停了停,神情變得哀怨:“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醫生和你說的話,我大概也能猜到。
我不怕,真的。這幾個月,你一直陪著我,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日子。”
“婷婷,別這么說……”吳志遠的聲音哽咽。
他知道,韓婷婷已經時日無多,有句話,他一直想問,卻一直不忍心問。
但不能再等了。
“婷婷,說一說有什么讓你感到遺憾的事?要說真話哦。”
韓婷婷沉默許久,說道:“志遠哥,我從小就喜歡你,長大后,這種喜歡變成了愛,不是妹妹對哥哥的那種愛。
我想做你的新娘,穿著白婚紗,站在你身邊。這個夢,我做了一輩子。
你說我是不是很傻?我這個樣子……”
“不傻。”吳志遠打斷她,雙手捧住她瘦削的臉,“一點不傻。婷婷,我們結婚!”
韓婷婷愣住了,眼睛慢慢睜大,像是沒聽清,又像是不敢相信。
“婷婷,我們結婚!就在這里。”吳志遠的語氣斬釘截鐵,“我要你成為我的妻子,韓婷婷,你愿意嫁給我嗎?”
淚水瞬間奪眶而出,韓婷婷的嘴唇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拼命地點頭,一下,又一下。
吳志遠立刻去找了主治醫生和科室主任。
起初,醫生們是反對的,擔心病人的身體承受不住。
但吳志遠異常堅持,他說:“這不是沖動。這是她最后,也是最大的心愿。
如果連這個都不能為她實現,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請你們幫助我,一切以她的舒適和安全為前提,所有的責任我來承擔。”
醫院方面最終同意了,并承諾會全力提供便利和支持。
接下來的兩天,這間小小的病房成了臨時的籌備中心。
柳青青來了。
她紅著眼睛,擁抱了韓婷婷:“婚禮的事交給我一些。婚紗、捧花、還有房間里簡單的裝飾,我來想辦法。新娘子一定要漂漂亮亮的。”
徐云汐請假從杭州趕來。
她抱著一大束潔白的百合和滿天星走進病房,眼前一亮:“婷婷姐!恭喜你!天啊,這太浪漫了!”
她放下花,從包里掏出一個速寫本和炭筆,“我要把今天都畫下來!還有,我做你的伴娘,好不好?”
韓婷婷笑著點頭,眼淚卻止不住。
吳志遠父母親、韓婷婷的爸爸,還有吳可欣,都來了。
吳志遠買了結婚戒指。
婚禮是在一個有暖陽的冬日午后。
病房的窗玻璃上,貼著大紅的“囍”字,是柳青青親手剪的。
窗臺上、床頭柜上,擺滿了鮮花,百合、玫瑰、康乃馨,散發著淡淡的馨香。
墻上掛著一幅畫——那是徐云汐熬了兩個晚上趕出來的水彩畫:
波光粼粼的湖面,湖心小島綠意盎然,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牽著一個男孩的手,走在開滿野花的岸邊。
畫的上方,她用娟秀的字跡寫著:“致志遠哥和婷婷姐——愛是湖心島不變的風景。”
柳青青和徐云汐幫病床上的韓婷婷穿上潔白的婚紗,戴上假發。
吳可欣用極輕柔的手法,給韓婷婷化了淡淡的妝,掃上一點腮紅,涂了唇膏。
“婷婷,你真美。”吳可欣看著鏡子里的人,由衷地說,眼眶卻紅了。
韓婷婷看著鏡中的自己,輕輕撫摸著婚紗柔軟的布料,像是在觸摸一個易碎的夢。
吳志遠穿上西裝,胸前佩戴“新郎”胸花。
另一朵寫著“新娘”,別在韓婷婷的婚紗上。
吳可欣眼睛腫得像桃子,緊緊握住韓婷婷的手:“婷婷,以后你就是我親嫂子了。”
醫護人員也來了,她們帶來了一個漂亮的水果蛋糕,上面用奶油寫著“新婚快樂”。
小小的病房很熱鬧。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韓婷婷的床上,給她蒼白的臉頰和潔白的婚紗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吳志遠站到韓婷婷的床邊,緊緊握著她的手,面向大家。
“今天,是我和婷婷結婚的日子。感謝大家來為我們見證。”他頓了一下,低頭看向韓婷婷,目光溫柔,“婷婷,對不起,婚禮太簡單了,沒有宴會大廳,沒有紅毯,也沒有滿堂賓客。”
韓婷婷淚水滑落:“志遠哥,我很幸福,真的。”
“韓婷婷,我,吳志遠,愿意娶你為妻。
無論疾病還是健康,無論貧窮還是富有,我都會愛護你,陪伴你,直到生命的盡頭。你愿意嫁給我嗎?”
病房里安靜極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韓婷婷的眼淚洶涌而出,她看著吳志遠,看著這個她愛了整個生命歷程的男人,使出渾身力氣:“我愿意!”
金色的戒指,緩緩套上她纖細的無名指。
尺寸有些松,吳志遠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
然后,韓婷婷拿起另一枚戒指,手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
吳志遠握住她的手,幫助她,將那枚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簡單的儀式,沒有法律的公證,沒有婚書的約束。
但在場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比任何形式都更鄭重,更永恒。
“親一個!親一個!”徐云汐含著淚,帶頭鼓起掌來。
大家都跟著鼓掌,臉上帶著笑,眼里含著淚。
吳志遠俯下身,極其輕柔地,在韓婷婷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漫長而珍重的吻。
然后,他吻了吻她戴著戒指的手。
韓婷婷閉上眼睛,感受著額頭上傳來的溫度和手背上的輕觸,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連病痛都似乎暫時遠離了。
她蒼白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美得驚心動魄。
大家開始分蛋糕,說祝福的話。
小小的病房里,充滿了短暫卻真實的歡聲笑語,像一個真正的、熱鬧的婚禮。
韓婷婷的精神出奇地好,她靠在吳志遠特意為她墊高的枕頭上,看著大家,眼里閃著光。
她吃不下蛋糕,只抿了一小口吳可欣喂過來的奶油,笑得像個孩子。
然而,韓婷婷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持續了不到一小時。
她的眼神漸漸渙散,呼吸變得輕微而急促,握著吳志遠的手,也漸漸失了力氣。
吳志遠敏銳地察覺到了。
他示意大家聲音小一些,然后更緊地擁住她,讓她以一個更舒適的姿勢靠在自己懷里。
“志遠哥……”她氣若游絲地喚他。
“我在。”他貼著她的耳邊,柔聲應道。
“我好開心……真的……像做夢一樣……”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是你的新娘了……”
“嗯,你是我的新娘,我美麗的妻子。”吳志遠的聲音哽咽了,他努力控制著,不讓她聽出來。
“湖心島……花開了嗎?”
“快了,等春天到了,花就開了。漫山遍野都是。”
“我想回去看看……再看看……”
“好,等你再好一點,我們就回去。我陪你去看。”
韓婷婷笑了笑,極輕,極淡。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床邊的親人,父親、張姨、吳叔、可欣、柳老師、云汐……
最后,定格在吳志遠的臉上。
她的眼神充滿了無盡的眷戀、滿足。
“志遠哥……”
“嗯?”
“下輩子……早點找到我……別再讓我等……這么久……”她的聲音幾不可聞。
吳志遠的眼淚終于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滴在她潔白的婚紗上。
他拼命點頭,喉嚨堵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只能用力地、一再地點頭。
韓婷婷看著他,眼神溫柔得像要融化。
她最后輕輕動了一下戴著戒指的手指,與他的手指交纏。
然后,她慢慢地、安心地、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嘴角,還噙著那一抹滿足的笑意。
她的呼吸,停止了。
胸口的起伏,平息了。
握著他的手,緩緩松開,失去了最后一點溫度。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陽光靜靜地照著,照著她安詳的、帶著笑容的臉,照著她身上潔白的婚紗,照著她無名指上那枚閃爍著金光的戒指。
吳志遠一動不動,依然保持著擁抱她的姿勢,臉深深埋在她頸側,肩膀劇烈地顫抖,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只有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浸濕了她的發梢和婚紗。
窗外,暮色漸至,最后一縷金色的陽光,溫柔地籠罩著病床上這對相擁的身影,仿佛一幅靜止的、凄美絕倫的畫。
韓婷婷在吳志遠懷里,在成為他妻子的這個冬日午后,帶著愛,帶著滿足,永遠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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