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終了時,已是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與廊下暖紅的燈籠光暈交織在一起,在青石板上繪出斑駁陸離的光影。賓客們陸續告辭,彼此說著年年有余萬事如意的吉祥話,臉上堆著應景的笑容,但那笑意大多未達眼底,反而在轉身離去時,都忍不住朝主院方向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今夜這場戲,足夠他們在未來數月里反復咀嚼、細細品味了。
林舒安靜靜侍立在祖母溫靜嫻身側,幫著送別幾位與林家交情深厚的世交長輩。她身上那件月白軟緞旗袍在燈籠光下泛著珍珠般柔和的光澤,襯得她愈發清雅出塵。嘴角始終掛著恰到好處的、溫婉得體的微笑,應對舉止無可挑剔。然而,當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影終于走向門口時,她垂在身側的手還是不自覺地收緊了,指甲輕輕掐入掌心,帶來一絲細微的刺痛,讓她維持著最后的鎮定。
懷笙今日受累了。爺爺林正華親自送到廊下,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聽不出半分情緒。他站在臺階上,并未挪步,這個細微的姿態已然表明了他的身份與分量。
顧懷笙在階下停步,轉身,微微欠身,姿態恭敬卻不卑微:林爺爺重了,是晚輩叨擾了,多謝今日款待。他的聲音在冬夜的寒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隨即極快地掠過站在祖母身側的林舒安,夜色深沉,廊下的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模糊的陰影,看不真切他此刻的神情,只聽得他聲音比方才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刻意的、公式化的疏離:林小姐,告辭。
這一聲林小姐,叫得如此客氣有禮,與方才宴席上那句石破天驚、幾乎要攪動整個林家格局的從始至終簡直判若兩人。林舒安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規規矩矩地屈膝還禮,聲音輕軟:顧先生慢走。
待那輛線條冷硬的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入夜色,尾燈的紅光徹底消失在巷口轉角,她才幾不可聞地、輕輕地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間的濁氣。指尖更深地掐入掌心,那清晰的疼痛感讓她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方才宴席上那短暫卻驚心動魄的交鋒,那指尖傳來的溫熱觸感,那擲地有聲的話語,都不是她一時恍惚的夢境。
安安,隨我來書房一趟。爺爺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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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里,熟悉的沉水香淡淡縈繞,與窗外遠處隱約傳來的、辭舊迎新的零星爆竹聲形成了奇特的對比,一靜一動,一古一今,仿佛是兩個交錯時空的重疊。林正華坐在那張厚重的黃花梨木書案后,正慢條斯理地用紅泥小爐煮著水,銅壺嘴里冒出絲絲縷縷的白汽。
他沒有抬頭,只伸手指了指書案對面的紫檀木圈椅。
林舒安安靜地坐下,脊背挺得筆直,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是一個標準的、乖巧的聆聽姿態。她的目光落在爺爺那雙布滿歲月痕跡、卻依然穩健有力的手上,看著他執起那把光潤如玉的紫砂小壺,懸腕,注水。熱水沖入素白的瓷盞中,頓時激蕩起一團氤氳的白霧,伴隨著茶葉舒卷開的細微聲響。
今天的事,你怎么看?爺爺的聲音透過茶香白霧傳來,平靜無波,仿佛在問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她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斟酌著用詞:二嬸她......或許是心直口快了些......
我不是問陳萍。爺爺打斷她,抬起眼,那雙閱盡世情的眼睛里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她,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我是問顧懷笙。
茶香在溫暖的室內愈發濃郁地彌漫開來。林舒安垂下眼簾,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杯茶湯澄澈的杯盞中,看著幾片嫩綠的茶葉在其中緩緩浮沉,如同她此刻難以平靜的心緒。他......她頓了頓,尋找著一個恰當的詞,他很......果斷。
果斷?爺爺輕輕一笑,笑聲里帶著幾分難以喻的意味,他執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吹了吹氣,是狂妄才對。在別人的家宴上,當著所有主人和賓客的面,如此不容置疑地宣告對一個女子的,這不是狂妄是什么?
她抿了抿唇,沒有接話。她知道爺爺并非真的在質問,而是在引導她思考。
不過,爺爺話鋒一轉,抿了一口茶,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這份不管不顧的狂妄里,倒有幾分像他外公年輕時候的樣子。
林舒安倏地抬起頭。這是她第一次聽爺爺主動提起顧懷笙的家人背景,心中不禁微微一震。
他母親,是蘇家那一代唯一的女兒,去得早。爺爺的聲音里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嘆息,像是對往昔歲月的追憶,他父親顧宏遠后來......又娶了那位趙女士。那孩子,可以說是在算計和冷眼里,獨自掙扎著長大的。他轉回目光,重新落在林舒安臉上,帶著一種深沉的審視,所以,他今天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這樣近乎......承諾的話,我倒是很意外。
就在這時,爺爺執壺,再次將溫熱的茶水注入她面前的杯中,水流撞擊杯壁,發出清脆而持續的聲響,在這靜謐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