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事忘記了。
溫鐵紀113年,上午十一點。
十三歲的辛格暫停寫作業,走出房間。老爸剛敲了他的門,說中午想出去吃牛排。他同意了,于是走出房間。
“說起來老爸你是短跑運動員,所以更愛吃肉吧。”用指紋識別打開家門,三人沿回廊前進,來到電梯前。
回廊是圓形形,最高可達五十層的四棟民居,均勻分布在它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上。四架電梯則均勻分布在它們中間。每過十層它們就會換個方位,地下有五層停車場。
這些樓房采用抗震材料建造,以強韌碳纖維包裹樓體,保溫的同時防止強光污染。手指在電梯屏上下滑,點擊地下三層,辛格一家乘電梯下行。
“你知道,我不愿意住高層就是因為這個。”娜塔莎一如既往地健談,“每坐二十層就要換乘,太麻煩了。”
“確實。”辛格笑道,“所以我們住十二層,這樣就行。開車也方便。”
三人來到停車場。刷居民卡結算停車費并取車,而后將它開到貨運電梯――機動車道通常在第四層,和低空飛行的空中纜車高度一致。貨運電梯建在圓環內部。
“居民編號1207,祝您一路順風。”銀白色金屬閘門打開,讓出通往機動車道的入口。廣播送出提前錄制的祝福。
樓房之間共有四條馬路――人行道、機動車道、非機動車道和特種車道。人行道在最底層,也就是城市地面。機動車道在最頂層,但不高于地面八米。
這三條道路為保證光照而全路透明,像玻璃棧道那樣掛在高樓之中。
但它們并不是玻璃,而是人造鉆石。這個世界的基礎工業已經飛躍,造鉆石和燒磚一樣簡單。因此這個世界的路面透明而堅韌,足以承載幾十萬人同時出行。
掛紅十字的醫院、掛警燈的消防局、警察局在城內規律分布,異常醒目。這些樓建在地面,由帶減速帶的弧形雙向車道連接。城市和馬路邊緣有驅鳥器,播放著人耳聽不見,但鳥類能聽見的超聲波。
這樣就能保護靠近此處的動物,讓它們不撞上玻璃和車輛,按特定遷徙路線生活。在它們的遷徙路線上也有人投放食物。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在這里就能做到。
車輛點火,其輪胎部分是個反重力飛行器,車尾則是小功率推進器。這樣它就能在浮空的同時低速飛行,規避鉆石路面帶來的低摩擦力。
黑色轎車開出大樓,飛向路面。道路被打磨粗糙,斫成指紋般的坑坑洼洼,避免強光反射影響駕駛員視野。路邊是同樣強韌的黑色金屬護欄。
天空高遠,大地疏離。開出十公里,辛格一家繞著環形馬路下來,開進停車場,然后步行前往西餐店。這里很熱鬧,身穿西裝的服務員不停穿梭。
“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嗎。”
服務員遞來的菜單上寫著這句話。沒有裝飾、菜品與價位,只有這句,白紙黑字。
抬頭,將他圍攏的三人已經沒有了臉。空白的面孔側向他,卻仍然保持原本的體格與服色。沒有扭曲或失真。
他已經忘記了。
忘記了常去的西餐店是什么格局,忘記了那個新服務員是男是女,也忘了自己最常點的菜是什么味道。最后,連雙親的容貌也一同遺忘。
恍如不結果實的虛敗之花,菜單在手中消散了。面前的風景和人扭曲成實驗室,娜塔莎工作的地方。
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踏入這里――騙人的。他不喜歡這里。走進這里意味著他的雙親剛死,他要復仇,他要忘卻一切,將體力全部化為擊發的分子裂解彈。
那是將物品從分子級整個破壞的特殊導彈。比白磷彈更快,比穿甲彈更徹底,被它轟炸過的城市會迅速化為白地――當然,這需要全火力覆蓋。
他沒能帶上家庭合照,或是他們的照片。他認識越來越多聯合軍士兵,卻日復一日淡忘了父母的容顏。他救了很多人,也殺了很多人。
希望與絕望互相抵消,最終成零。他不再哭泣,不再怒吼或驚醒。那些沒能拯救的人、向他求助哭喊的人,已經不會出現在他夢里了。
不是棄之不顧,而是盡力而為。能救就救,不能救也會提點兩句。但一切都要為軍事行動鋪路,任何人都不能妨礙戰役勝利。如果有,他會親手槍決。
排除一切不要之物,將此身變為“存續”的齒輪。只是廝殺,只顧奔走,舍棄一切身為人類應有的體驗。因為沒有資格放棄戰斗,沒有資格停下步伐。
我們人類,是為了活下去觸及天際,才生存于此的。
“你把人命當成什么了?”
仿佛在耳邊不斷回響的,某人的聲音。
抬頭,斯坦格森面色陰郁地看著他。把倒下的尸體當成掩體,把手下丟上戰場側翼吸引火力,自己單兵突入摧毀火力點。
只是聽起來很勇猛而已。不知道對面有沒有分子裂解彈,也不在乎被拉出去吸引火力的隊友要遭遇什么。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被命中,以及被當成掩體的尸身。
“你根本不是在廝殺,只是單方面想前進。被打成一攤碎肉也無所謂,你只準備不擇手段地前進。”
不是因為喜歡戰斗、享受戰斗,也不是為了生存去戰斗,僅僅是因為不這樣就無法抵達明日。他已經病了,嚴重的焦慮和戰爭創傷摧毀了他。
機甲駕駛和射擊訓練過于常態,保養和學習讓他心中有股無名火――不錯,這是焦慮引發的虐殺欲,“不廝殺就會死”的恐懼被內化,讓他必須撕碎某個人才能安心入睡。
簡單來說就是殺人殺習慣了,不殺反而焦慮。他比麗綺絲更加危險,她是出于心情,而他是習慣成自然。
“你不是英雄。”崇敬之人毫不留情揭穿他的本質,“不過是被瘋子逼成了又一個瘋子。可憐蟲。”
他沒有反駁。斯坦格森是對的。
然后是他們的死別。斯坦格森救了他,然后獨自赴死。他信不過這個不肯吃飯心理脆弱的可憐蟲,相比之下,還是有經驗的自己更可靠。
――不是這樣的。
雖然自己倔得要死還不聽人說話,雖然自己莽撞笨拙又喜歡獨自行動,但他從來沒有嫌棄自己。說自己這樣事出有因,每次從九死一生的地方撤下來,都會遞上已經開好的、熱騰騰的罐頭。
反而是自己怯懦又愚蠢,不敢接受他的好意,總是沉默,被說急了就打人家。比起回憶那個人的溫柔,倒不如讓別人的批評借他之口說出來,自己還能好受些。
――但已經誰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