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濕意,像一張無形的網,把青莽山從頭到腳裹得嚴實。
山腳下的江家小屋,是這片荒山里唯一的人煙。茅草覆頂,泥墻被歲月浸得發暗,墻根爬著幾叢不知名的野草,在雨絲里蔫頭耷腦地晃。屋里點著一盞油燈,豆大的光焰被穿堂的風扯得忽明忽暗,映著炕邊縫補衣裳的婦人——李氏的臉。
她手里捏著件小褂子,針腳細密,只是時不時要停下來,捂著胸口咳上兩聲,咳得肩膀發顫,油燈的影子也跟著抖。炕梢的竹籃里,躺著半筐曬干的草藥,是山民們常用來治風寒的苦艾,藥味混著雨水的潮氣,在屋里慢悠悠地轉。
“他爹,雨還沒停吶?”李氏抬起頭,望向糊著油紙的窗欞,雨聲從窗縫里鉆進來,淅淅瀝瀝,像是永遠不會歇。
門口的陰影里,江大山正彎腰系蓑衣的帶子。他是個典型的青莽山漢子,背微駝,手上布滿老繭,指關節因為常年握柴刀、攀山巖而顯得格外粗壯。聽到妻子的話,他頓了頓,聲音帶著山里人特有的厚重:“停不了,這雨從后晌就開始下,估摸著得下到后半夜。”
他走到炕邊,伸手摸了摸李氏的額頭,眉頭皺了皺:“還是熱著。村里的苦艾沒了,后山崖邊有片紅漿果,熟得正好,辰兒說你前日念叨著想吃,我去摘點回來,順便再挖點青芩,比苦艾管用。”
李氏想搖頭,剛張開嘴,又是一陣咳嗽,咳得眼淚都出來了。她看著丈夫黝黑的臉,還有鬢角新添的幾絲白發,心里發酸:“山里滑,又是夜里,要不……等天亮再說?”
“沒事。”江大山笑了笑,露出兩排結實的牙,“我走了十幾年的山路,閉著眼都能摸回來。再說,有辰兒跟我一起呢,那小子機靈,能給我搭個手。”
他的話音剛落,里屋就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接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鉆了出來。
是江奕辰。
剛滿三歲的孩子,穿著件洗得發白的小布衫,頭發用根紅繩扎著個小揪,臉蛋圓圓的,眼睛亮得像山澗里的清泉。他手里攥著個小竹籃,竹籃邊緣被他摸得光滑,顯然是常用來裝果子的。
“爹!我準備好了!”江奕辰仰著頭,聲音脆生生的,像剛破繭的蟬鳴。他跑到江大山身邊,踮起腳尖,把小竹籃遞過去,“娘說,紅漿果要選帶霜的,甜!”
李氏看著兒子,眼里的擔憂淡了些,多了幾分笑意。這孩子是她的心頭肉,也是整個江家的驕傲。別家的孩子三歲還在牙牙學語,辰兒卻早就能認全山里的二十幾種草藥,能數清竹籃里的果子有多少顆,甚至能跟著江大山哼幾句山里的童謠,吐字清晰,條理分明。村里的老人都說,江家這娃是個天生的聰明種,將來定能走出青莽山。
“慢點跑,別摔著。”李氏伸手理了理兒子的衣領,指尖碰到他溫熱的小臉,“跟緊你爹,不許往險處去,聽到沒?”
“知道啦,娘!”江奕辰用力點頭,眼睛彎成了月牙,“我還給娘摘最大的那顆漿果!”
江大山把蓑衣的帽子給兒子戴上,又幫他系緊了帶子,確保雨水不會淋到他。小家伙的身子小小的,裹在寬大的蓑衣里,像只剛出窩的小獸,卻透著一股機靈勁兒。江大山拍了拍他的背,心里滿是欣慰——有這么個兒子,就算日子苦點,也值了。
母子倆又叮囑了幾句,江大山便牽著江奕辰的手,推開了屋門。
門剛打開,一股冷濕的風就灌了進來,夾雜著雨絲,打在臉上涼絲絲的。江奕辰縮了縮脖子,卻沒躲,反而睜大眼睛看著外面的雨幕。青莽山在夜色里像一頭沉睡的巨獸,山影重重,樹木的輪廓在雨霧中變得模糊,只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和雨聲混在一起,像是巨獸的呼吸。
“走了,辰兒。”江大山握緊兒子的小手,一步步走進雨里。
山路泥濘,每一步都要踩實了才敢動。江奕辰的小短腿邁得很穩,他緊緊跟著父親,眼睛盯著腳下的路,時不時還要抬頭看看周圍的樹木。
“爹,那邊是橡樹,結橡子的!”他指著左邊一棵粗壯的古樹,聲音里帶著興奮,“去年我還在這里撿過橡子,娘用它做了橡子面!”
江大山笑著點頭:“沒錯,辰兒記性真好。再往前走,過了那道山梁,就是紅漿果生長的崖邊了。”
雨漸漸大了起來,從淅淅瀝瀝的小雨,變成了密密麻麻的中雨,打在蓑衣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江奕辰的帽子邊緣垂著水珠,他時不時要抬手擦一下眼睛,卻依舊興致勃勃地跟父親說著話。
“爹,你看那叢草,是蒲公英!”他指著路邊一叢頂著白絨球的草,“娘說,蒲公英能治上火,要是嘴角爛了,敷上就好。”
“嗯,辰兒認得準。”江大山的聲音里滿是驕傲,“等回頭爹給你挖幾株,種在屋前的菜地里,你天天看著它長。”
父子倆的對話,在雨聲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溫暖。江奕辰的小腦袋里裝著太多東西,山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比江大山這個走了十幾年山路的人還要熟。江大山有時會想,這孩子是不是天生就該屬于這片山,又或者,他不該被這片山困住。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他們終于翻過了那道山梁。山梁的另一邊,是一片傾斜的崖坡,坡上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叢,灌木叢間點綴著一顆顆鮮紅的果子——正是紅漿果。
紅漿果長在帶刺的枝條上,果實不大,像一顆顆小小的瑪瑙,表面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在夜色里泛著淡淡的紅光。江奕辰一眼就看到了最上面的一顆,那顆漿果比別的都大,紅得發亮,顯然是熟得最透的。
“爹!你看!那顆最大!”江奕辰指著崖坡上方,興奮地喊了起來。
江大山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眉頭微微一皺:“那地方有點陡,雨這么大,不好上去。咱們摘下面的就行,也甜。”
“不行!”江奕辰搖著頭,小臉上滿是固執,“娘要吃最大的,我要給娘摘那顆!”
他說著,就掙開江大山的手,小短腿往坡上爬去。崖坡上的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軟,腳下一滑,他差點摔倒,幸好及時抓住了旁邊的灌木叢。
“辰兒!小心!”江大山心里一緊,趕緊跟了上去,伸手想把他拉回來,“別往上爬了,危險!”
可江奕辰已經爬出去了幾步,他回頭看了一眼父親,咧嘴一笑:“爹,我沒事!你看,馬上就到了!”
他的笑容在雨夜里格外明亮,江大山看著兒子小小的身影,心里既驕傲又擔心。他放慢腳步,跟在后面,隨時準備接住他。
江奕辰的小手抓著灌木叢的枝條,一步步往上挪。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順著臉頰往下流,他卻毫不在意,眼里只有那顆最大的紅漿果。終于,他爬到了那顆漿果的下方,踮起腳尖,伸手去夠。
就在他的手指快要碰到漿果的那一刻,腳下的泥土突然松動了。
“辰兒!”江大山的聲音瞬間變了調,他猛地往前撲去,想要抓住兒子。
但已經晚了。
江奕辰只覺得腳下一空,身體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向后倒去。他想喊,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焦急的臉在眼前放大,然后,后腦勺重重地撞在了一塊青黑色的石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