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后,廊下宮燈被夜風推得輕晃,暖黃光暈在青磚上投下細碎暗影。年世蘭踩著繡鞋剛出殿門,便見齊貴妃李靜正立在階下與宮人吩咐事宜,往日豐腴的肩背竟顯瘦削了些,襯得那襲寶石藍色繡孔雀氅衣愈發寬綽。她眸光微轉,斂去眼底大半冷意,款步上前,唇角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姐姐留步,還沒恭喜姐姐榮升貴妃之喜,今日得空,妹妹再恭賀一聲。”
齊貴妃聞回首,臉上先是一怔,隨即漾開幾分真切的暖意。她抬手理了理氅衣上垂落的珍珠絡子,那孔雀繡紋在燈影下泛著瑩潤光澤,寶石綠的衣料襯得她眉眼間多了幾分沉穩氣度,不復往日穿艷色宮裝時的急躁模樣。雖眼角已染了些許細紋,容色不及盛年時明艷,卻自有一種大方舒展的韻致。
“多謝妹妹有心了,”她聲音溫和了許多,抬手虛扶了年世蘭一把,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暗紋,心頭陡然涌上一陣黯然。方才抬手整理衣飾時,瞥見寶石綠的衣料,恍惚就想起數年前的深夜里,皇帝冷著眉眼斥責自己的模樣“粉色嬌嫩,如今你幾歲了?”猶在耳,帶著不容置喙的疏離。他說,反而是寶石綠與湖藍色的衣裳更襯自己的氣度,可誰又知,她并非不愛那些嬌嫩顏色,不過是怕再觸怒龍顏,只能將年少時的爛漫心思,盡數藏在這沉穩華貴的衣料之下。
“說起來,若不是皇后娘娘在皇帝跟前替我再三求懇,這貴妃之位,我怕是這輩子都挨不到頭。”她收回思緒,臉上重又凝起溫和笑意,只是眼底仍掠過一絲無人察覺的悵惘,“我的弘時……終究是沾了皇后娘娘的光,才算有了幾分體面。”
年世蘭聽著她話里的感慨,指尖輕輕摩挲著袖間的玉鐲,笑意淡了些,卻更顯親和:“姐姐說的哪里話,論資歷、論恩寵,姐姐本就比我更配這貴妃之位。皇后娘娘素來體恤咱們這些生養過的妃嬪,更心疼三阿哥是宮里年長的皇子,自然會多照拂幾分。”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四周往來的宮人,聲音壓得低了些,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試探,“況且……姐姐想必也聽聞了,鈕祜祿氏不日便要從甘露寺回宮。她這一回來,怕是要分去不少恩寵,皇后娘娘心思縝密,斷不會容她一人獨大,姐姐往后在宮中,日子只會更順遂。”
齊貴妃臉上的笑意微凝,眼底閃過一絲了然,隨即輕輕點頭,抬手攏了攏氅衣領口:“妹妹所極是,皇后娘娘的心思,咱們做妃嬪的雖不敢妄測,卻也知曉她素來顧全大局。鈕祜祿氏不就是甄嬛么,改了姓氏也改不了本性……當年那般光景都能翻身,可見不是個簡單人物,往后咱們姐妹,倒要多親近才是。”她說著,看向年世蘭的目光多了幾分懇切,往日里因爭寵而生的隔閡,似在這寥寥數語間淡去了些許。
年世蘭心中暗忖,齊貴妃雖素來魯鈍,倒也不是全然無覺,這般順水推舟的提醒,倒是省了不少功夫。她面上笑意不變,頷首道:“姐姐說的是,往后咱們自然要相互扶持,才不負皇后娘娘的體恤,也不枉費咱們在宮里熬了這些年。”
話音剛落,她抬眸直直望著齊貴妃,眼底的笑意淡去些許,添了幾分坦蕩的銳利,語氣卻依舊平和:“可是姐姐,你也知道我與皇后只是表面上的和睦而已。”
齊貴妃聞一怔,抬手撫鬢的動作頓在半空,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臉上的懇切未減,反倒多了幾分了然的謹慎,輕輕點頭:“妹妹的心思,我懂。方才她在宴席之上再三提起你我便發覺有些不對勁,不過皇后娘娘如今畢竟是六宮之主,咱們面上敬著便是,心里有數就好。”她湊近半步,聲音壓得更低,“我要說的是咱們姐妹,往后拋開那些虛禮,真心相待才是正理。”
“可不是嘛!說起貼心人,襄妃妹妹當真是個細心妥帖的。”齊貴妃又拾回方才的話頭,指尖輕輕拍了拍年世蘭的手背,指尖帶著微涼的暖意,語氣里滿是真切,“前幾日三阿哥偶感風寒,夜里發熱不退,我正急得手足無措,還是她悄悄遣人送了特制的驅寒湯藥,連孩童劑量都算得分毫不差,叮囑宮女隔兩個時辰喂一次,比太醫院的御醫還周到些。還有前段日子的國喪…”她眼底閃著真誠的光,語氣里滿是贊許,不似半分作偽,“我是真心想和妹妹們好好相處,往后你我再加上襄妃妹妹,三人擰成一股繩,既能少看些旁人臉色,也能在這宮里多幾分底氣,總好過各自單打獨斗,被人拿捏得死死的。”
世蘭聞低笑出聲,鬢邊金步搖隨著肩頭輕顫叮咚作響,眼底卻掠過一抹寒星般的銳利,快得讓人無從捕捉:“貴妃姐姐還蒙在鼓里呢?咱們這位皇后娘娘,早已在皇上面前求了恩旨,要把莞妃回宮后安置在您的長春宮偏殿。”
她抬手漫不經心地攏了攏氅衣領口,語氣聽似閑聊般輕松,指腹卻已暗暗扣住了袖口的暗扣:“皇后娘娘這話聽得體面,說什么‘貴妃德高望重,讓莞妃在您身邊多學學規矩,也能多加照拂’,實則是把這尊燙手的菩薩往您宮里一塞。姐姐想啊,莞妃懷著龍胎,是皇上此刻心尖上的人,往后她在長春宮住一日,您就得擔一日的干系——她若安分守己倒還罷了,可她是什么性子?當年離宮前便能攪得六宮不寧,如今帶著龍胎回宮,氣焰只會更盛。萬一她有半分閃失,或是再生出什么風波,皇上第一個要問罪的,可不就是您這長春宮的主位?”
齊貴妃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指尖猛地攥緊了袖口的珍珠絡子,寶石綠的衣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皺,連絡子上的珍珠都硌得掌心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