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剛過,槐香村的泥土里冒出股甜腥氣。韓立蹲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看著三柱叔帶人往土里砸新的路樁——青灰色的水泥柱上,用紅漆寫著“槐香村·采摘園由此進”,字跡是張老師寫的,筆鋒挺括,在濕漉漉的空氣里泛著亮。
“再砸深點!”三柱叔舉著錘子吆喝,錘頭落下時帶起泥水,濺在他的藍布褂子上,像綴了片深色的云,“這樁子得經住卡車軋,不然供銷社的車來了,陷在泥里可咋整?”
旁邊的石頭正用卷尺量距離,每兩根樁子之間隔三步,繩線在泥地上拉出筆直的印子:“韓立嫂子,你看這間距中不?王主任說,路得寬夠三米,不然兩車交匯都費勁。”
韓立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泥,視線越過路樁望向遠處——啞叔正帶著人在山腳下平整土地,那里要搭個木牌坊,牌坊上要刻“槐香采摘園”五個字,是請縣里的老木匠來雕的,據說光木料就拉了三牛車。
“中,就按這間距來。”她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彎腰抱起塊墊樁子的石塊,“等路修好了,咱就把那盤舊石磨挪到牌坊底下,當擺設。”
“那石磨都快散架了,留著干啥?”三柱叔的錘子停在半空,“前陣子二嬸子還說,要劈了當柴燒呢。”
韓立笑了笑,沒說話。她記得那盤石磨,是村里最老的物件,磨盤上的紋路被幾代人的手掌磨得發亮,小時候跟著娘去磨玉米面,石磨轉動時“吱呀”響,粉子落在竹篩里,像下了場黃雪。如今有了打粉機,石磨早被扔在倉庫角落,蛛網結了一層又一層。
可她總覺得,那盤磨該留下。就像老槐樹,不結果,不產糧,卻穩穩地站在村口,是全村人的念想。
一、賬本上的新數字
晌午的日頭爬上頭頂時,祠堂里的算盤聲“噼里啪啦”響得震天。二嬸子的男人扒拉著算珠,額頭上的汗珠滴在賬本上,洇開一小片墨痕:“這月的賬算完了——供銷社的貨款到了三千二,幼兒園的果醬結了一百五,還有城里游客買的山貨,零零總總加起來,凈賺一千八!”
“一千八?”李寡婦手里的納鞋底的線“嘣”地斷了,她懷里的娃嚇得一哆嗦,含著的奶頭都掉了,“這……這能買多少斤紅糖啊?”
“能買三百斤!”石頭搶著說,他剛從鎮上供銷社回來,背簍里還裝著新印的包裝袋,上面印著老槐樹的圖案,“王主任說,下個月要加訂五百罐獼猴桃醬,還讓咱做山楂酒,說城里人愛喝這個。”
韓立把賬本拿過來,指尖劃過“山楂酒:預計成本五十元,售價一百二十元”的字樣,忽然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全村人湊不齊買種子的錢,老支書挨家挨戶借糧,最后把自家的口糧都勻了出去。
“這錢得花在點子上,”老支書磕了磕煙袋鍋,煙絲落在供桌上的香灰里,“修路要三百,買玻璃罐得兩百,給老木匠的工錢還欠著一百五……剩下的,給各家分點,讓娃們添件新衣裳。”
分賬時,祠堂里排起了長隊。二嬸子領了錢,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一塊:“俺要給俺家丫頭扯塊花布,做件新褂子,趕在摘果節前穿。”三柱叔揣著錢往家跑,說要給娃買本算術本,“以后算賬不用掰手指頭了。”
啞叔領了錢,卻沒走,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些零錢,比劃著遞給韓立——意思是把他的這份捐出來,給村里買打粉機。
“不行,”韓立把錢塞回去,“這是你應得的,你爬了四十趟山摘的野果,換的錢該揣在自己兜里。打粉機的錢,咱合作社公款出。”
啞叔急得直擺手,非要把錢留下,最后還是老支書說:“讓他留下吧,這是他的心意。等打粉機來了,就刻上他的名,讓大伙兒都記得。”
二、石磨里的舊時光
摘果節前三天,老木匠帶著徒弟來了。牌坊的木料已經架起來,紅松木在陽光下泛著油光,老木匠瞇著眼量尺寸,刨子在木頭上推過,卷起的木花像朵黃玫瑰。
“這石磨真要挪過來?”老木匠瞥了眼倉庫角落的石磨,磨盤裂了道縫,輻條斷了一根,“我看還不如劈了燒火,留著占地方。”
“得留著。”韓立蹲在磨盤旁,用袖子擦去上面的灰,磨齒里還嵌著點玉米面,是去年磨的,“這磨盤轉了五十年,磨過饑荒年的野菜,磨過豐收年的玉米,村里的娃,哪個沒在磨盤上爬過?”
她的話剛落,旁邊玩耍的柱子頭就爬上了磨盤,張開胳膊喊:“我是孫悟空!這是我的花果山!”引得眾人直笑。
挪石磨費了不少勁。八個壯漢用撬棍把磨盤抬起來,底下墊上圓木,一點點往牌坊下挪。磨盤轉動時,“吱呀”的響聲比去年更甚,像位喘著氣的老人。
韓立跟在后面,忽然想起娘還在時,總在磨盤旁念叨:“人啊,就像這石磨,得慢慢轉,才能磨出細粉。急了,就卡殼了。”
那時候她不懂,總覺得娘磨粉太慢,不如鄰居家用電磨快。可現在嘗了自家磨的玉米面,才知道慢工出細活——石磨磨的粉帶著股子煙火氣,蒸出的窩窩頭比電磨的香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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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挪到牌坊下時,天已經擦黑了。老木匠的徒弟往磨盤縫里灌了些桐油,說能讓它轉得順溜點。韓立摸了摸磨盤上的刻痕,是幾十年前村里人鑿的,歪歪扭扭的“豐”字,刻了又刻,深得能塞進指甲。
“以后啊,就讓游客在這磨盤上磨玉米面,”石頭湊過來說,“咱收五毛錢一次,既能讓他們玩,又能磨出粉,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