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法是個直爽簡單的性子,秦剛也不是扭捏之人,這時的人能夠在超過幾千里的不同地方再次見面,那種習慣性的親近與熟識感覺是無法掩飾的。
劉法口中所說的渾家,便是他在渭州那里所娶的妻室,一到家里,便立即吩咐了起來:“我這秦兄弟是從南方過來的,趕緊將你那拿手的手抓羊肉燒起來。今晚我要陪他多喝幾碗。”
秦剛趕緊上前叫了嫂子,又留心看了看他家里的擺設與物件,便知劉法的那個膽大包天敢于兵變的兒子目前還未出生,心道:“這件事倒是要放在心上,好歹都是叫做兄弟的人,之后的那位便是子侄,不該走的歪路,還是得要去指點指點的。”
兩人先在正堂中閑聊了一些鄜延路近期的軍情,劉法也在感慨如今的兵將折損過大,過去都一直有所提防不太愿意過多使用的蕃軍蕃將,如今也只能是在無奈之下放開使用了。
“沒有辦法啊,蕃將善騎戰,對付西夏軍,少了他們不行,米脂那里,如今的防守可都是全靠蕃將。”劉法感慨地說,“好在如今形勢對我大宋有利,蕃將心向中原,他們都開始娶些漢人小妾,并指望著立了功,能被朝廷賜以漢姓呢!”
沒多久,劉法的妻子就已在正堂擺好了碗筷,喊他倆上桌可以先喝起來了。
“賢弟,你莫怪哥哥多事,只是你從江淮之地,不遠萬里來此為知軍,不知手頭有沒有可用之人。要知治一方地,須得有知一方風土人情之士。”喝了一會兒之后,劉法開始關心起秦剛到這里的一些安排與計劃。
“小弟確實也帶了一些人過來,但是他們也都是和我一樣,從東南而來,略懂些筆墨,就是幫我來做些公務處理的事情。要是說到像大哥所提的熟悉這里風情的人,手頭卻是一個也沒有。”秦剛實實在在地回答道。
“那哥哥我就給你舉薦一個人,不知你是否需要?”
“劉哥但且推薦,秦剛求之不得。”
“哈!說起來,這小子也能算得上是個少年奇才,今年才十七歲,姓黃,叫黃友,說是有個表字叫作龍友。”劉法眉飛色舞地給秦剛介紹,“他原本是兩浙路的溫州人,十五歲進了京城國子監里的讀書。因為聽聞了西北這里的戰事,便直接對他那幫死讀書的同學說:‘大丈夫不能為國立功,亦造化中贅物耳。’同學便笑他只會空談,你猜這小子怎么著?他居然就此放下了學業,投筆西來。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在這西北各地游歷了近兩年的時間。”
“哦?”當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十五歲就敢來此兇險之地游歷,光是膽識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的,秦剛便十分有興趣地問道,“只是不知這黃友此時人在何處?”
“這次哥哥我不是來鄜延就任嘛!正好碰上這小子來毛遂自薦。我原本只想找個能夠寫寫劃劃的人,就招了他過來。卻發現,這個年輕人做起事情來,有章有法,竟然比得過我軍中的那些老吏許多。”劉法微瞇著雙眼道,“說實在的,一則我是擔心這小子留在我這個粗糙軍漢的手下,耽擱了他的發展前程,二來有就是擔心賢弟你來到這西北之地,人生地不熟,手中的確是需要這么一個熟悉地方之人,我還真是舍不得把他派到你這里用呢。不過,哥哥我也有在先,賢弟如能看得上,便是他的造化。要是不滿意的話,再叫他回我那就是了!”
秦剛見劉法說得誠懇,趕緊先行謝過。
一會兒之后,劉法妻端得大盆的白煮羊肉上桌,雖然就只有簡單的青鹽灼燒,但是羊肉鮮嫩,口感甚好,秦剛吃得不由地大聲贊嘆,劉法更是得意至極。
當晚酒后,秦剛等人便在延安府的驛館住下。
次日一早,劉法已經攜親兵十幾人在驛館門外等候。
看見秦剛出來,便叫過來一位非常年輕的士子:“龍友,這便是某與你說過的承議郎、知保安軍秦剛。秦知軍乃是今科的一甲進士,之前便是江淮發運司的七品撫勾,此次來保安軍就任,可是得了當今圣上的欽點,可不是某這等糙漢相比。你去他手下做事,須得用心用意!”
這黃友聽罷,趕緊過來對秦剛深深一揖而道:“學生黃友,當年在京中太學,正是讀罷秦知軍的《少年華夏說》,深感吾等少年之輩的肩頭重任。由此西行尋求報國之機,不意能在此遇到知軍,愿為執鞭,亦無悔也。”
秦剛昨晚已聽劉法介紹,對其所所行非常感興趣。
要知在這宋朝的學子,談到北虜西賊時,作些怒發沖冠之狀、又或寫點激揚文字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但是要是說到真的只身西往北去,到了邊境之地,敢于親身游歷、以身踐之的人,卻難得見到幾個。
而秦剛聽其說到前來西北的原因,竟然是起源于自己的那篇解試文章,不由地啞然失笑,再一看眼前的這位年輕人,雖然相貌間還不乏有點稚嫩之氣,但是西北的風霜沙塵洗禮卻讓他多了幾分同齡人難以具備的果敢剛毅之色,當下心中便是有些喜歡,點頭贊道:“所謂學者,尚書有云:‘非知之艱,行之惟艱’,我已經聽劉鈐轄講過了龍友之事,嘆天下學子,知而不行者多矣,龍友此行,當得起‘知行合一’這四字。”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卻想不到,這黃友聽得“非知之艱、行之惟艱”、“知而不行”、“知行合一”這些話后,眼中突顯一陣閃光,似乎是一下子悟到了什么,又似乎是又感觸到了什么,一時間竟然忘了去答這句話,而是自己在口中反復地念叨著這幾句話,似乎倒有些癡了。
秦剛看到他的反應后,才醒悟到,這“知行合一”的理念,是要到數百年后的明代,才由心學大師王陽明首提出來。不過,對于知行的認識與揣摩,卻是自先秦以來、直至唐宋的所有文人士子孜孜以求、不斷探索的東西。而在此時,世間所流行的程氏理學恰恰是要把知與行分開,認為士人應該先修知,再修行,從而造成了重知而輕行,甚至再過幾十年,到了朱熹那個時代,還提出“存天理,滅人欲”的極端學說思想,當然那已經是后話了。
只是眼下,秦剛倒是覺得,面前的這位年輕人,已經敢于用自身實踐去挑戰其他只會坐于課堂、空談報國卻從無建樹的學生,就是以自身的實踐與嘗試來實現“知行合一”。所以,就算是他提前將“知行合一”的概念提出來,至少會對此時的讀書人更有好處。
“哈哈!爾等這種措大,往日里總愛在某的面前掉書袋,欺負某這大老粗,今日遇見了秦知軍,便是可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了吧?”劉法口中的“措大”,原本此時是世人對于讀書人的蔑稱,不過此時在劉法的口中,多有那種親昵的笑罵之意。
黃友此時才突然醒悟過來,卻是更加恭敬地對著秦剛再行一個大禮道:“秦知軍一席話,令黃友受益良多,知軍所‘知行合一’四字,當得是金玉良,學生愿以此為座右之銘。”
“罷了罷了,正好請你來我身邊做事,倘若有悟,日后我們多有時間可以交流探討。”
于是一行人便開始上路前往保安軍。
延安府到保安軍的道路還算是通暢,騎馬半日便可到達。
到了軍衙,趙駟果然已經與留守軍衙的上任知軍留下來的幕僚官做完了簡單的交接手續。
畢竟因為地處邊境,軍里的府庫幾無余存,所以這些賬簿看得也是十分地簡單,地方賦稅聊勝于無,軍衙的日常開銷全靠朝廷撥款資助,開支要么是賑濟發放,要么就是交戰損耗,各處都有前任官員的簽押,也沒有什么好復查與核實的。
看了延安府時覺得它這城市不咋樣,但是要再來看看保安城,就知道為啥人家那里能叫府了。這保安城差不多是一個五里邊長的小城,四個城門,分別是兩條貫穿東西與南北的大街連接,兩條街的相交之處就是軍衙,城里的常住人并不多,只有少量的一些店鋪。所以,空房子倒是不少。
趙駟一到這里,就安排吏員去找好了一處相對寬敞的大院子,將沿途跟上并堅持到這里的數百名孩子軍安排在那里。由于在這一路上,那個叫虎子的孩子在大家心目中積累起來的威信,便安排他幫著對大家進行一些基本的管理。
這些孤兒原本過得是忍饑挨餓的日子,這次跟隨秦剛而來,路上的行軍雖然非常地辛苦,但是卻能夠從此開始能夠吃飽肚子,現在到了地方,又能有地方安頓住下,所以大家倒也沒什么意見。
秦剛正好想到從延安府一起過來的黃友,便叫了他道:“龍友,這批孤兒都是我進入陜西之后,一路收容而來的,他們因為失去了父母與家庭,都情愿與我一起來到這里。只是從目前來看,無論是他們的年齡和其他方面的條件,都還不適合從軍。所以,我暫且先將他們編成一個童子營。”
“啊,童子營?”黃友一時愕然。
秦剛以為年輕士子一時心高氣傲,不愿去接這管理孩子之事,便進一步解說清楚:“這童子營只是一種叫法,便于我們可以安置這些孤兒。前面說過,他們并不適合直接從軍,因為大多數人都還未成年。在這里,須保證他們能夠吃飽、能夠穿暖、還必須要學習文化、鍛煉身體、以及還得每-->>人都能掌握一兩項必要的謀生技能。這便是童子營必須要能做到的事情。畢竟也是有幾百個人孩子,所以指導教育與培訓他們的任務很重,教習的老師過幾日便會有。當然,地處邊境,對于他們來說,必要的軍事訓練也要做,只是不可操之過急,所有的孩子必須要在年滿十六歲之后,才可自行決定去向,不決定的,營里可收留他們到十八歲。這一切,你先慢慢熟悉,并幫我拿出一個最終的章程出來,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