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正月,寒意未消。年節的喧囂漸次褪去,這座巨大的帝都重新顯露出它森嚴的秩序與冰冷的底色。青魚巷的小院內,臘梅悄然綻放,幽香暗浮,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一絲凝重與沉寂。
蕭景珩端坐于書案前,窗外天色灰白,映得他面容沉靜,眸光卻深邃如潭。案上整齊地擺放著數份泥金拜帖,紙質精良,墨跡工穩,皆是他連日來親筆所書,字字斟酌,禮數周全。帖上所列名諱,非是等閑——有趙文淵先生親筆書信引薦的兩位致仕翰林院老前輩;有江寧府尹趙文淵私下告知的、與其有同科之誼的某位禮部司官;亦有蕭景珩根據近日在書局聽聞、結合江寧文壇舊事,精心篩選出的幾位以清流自居、或好提攜后進的京中名儒、御史。
初至京師,人地兩生。春闈在即,絕非閉門苦讀便可高枕無憂。京城的水太深,若無引路之人,提點門徑,疏通關節,縱有滿腹才學,亦可能明珠暗投,甚至因不懂規矩而無意間開罪于人。投遞拜帖,拜謁前輩,乃是科舉士子入京后的慣例,亦是必要之舉。借此可請教文章,了解時局,更可依附門墻,尋求奧援,為即將到來的大比增添幾分把握。
蕭景珩深知此中利害。他雖不喜鉆營,卻絕非不通世務的迂腐書生。趙老臨別贈書贈,亦有為其鋪路之意。故而他對此事極為重視,備下厚禮,鄭重書寫拜帖,希望借此敲開京師文官圈層的大門。
“少爺,帖子都已備好,禮單也核對無誤。”蕭安捧著一個錦盒進來,里面是備下的幾份見面禮,并非金銀俗物,而是精心挑選的上等湖筆、古墨、以及江寧帶來的特制香皂香水,雅致而不失體面。
蕭景珩微微頷首,目光掃過那些拜帖,沉聲道:“吩咐下去,讓趙武、李忠他們換上體面衣裳,持帖與禮,依序前往各位大人府上投遞。務必謙恭有禮,明乃江寧白鹿書院趙文淵先生門下學子蕭景珩,仰慕前輩風采,特來拜謁請教。若門房詢問,可略提我于江寧文會偶得虛名之事,但不可張揚。”趙武、李忠是他帶來的兩名護衛,為人機警,略通文墨,可堪此任。
“是,少爺。”蕭安應聲退下,前去安排。
蕭景珩獨坐案前,心中并無十足把握,卻也有幾分期待。憑借趙老的面子,以及自家在江寧那點“詩名”,總能叩開一兩扇門吧?
然而,現實很快便給了他冰冷而現實的一擊。
一連數日,派出的護衛帶回的消息,如出一轍,令人沮喪且難堪。
第一日,前往那位致仕老翰林府上的護衛回報:府上門房接過拜帖與禮單,態度倒還客氣,只道:“老人家近日偶感風寒,精神不濟,不便見客。帖子暫且收下,待老爺身子爽利了,或會覽閱。公子好意心領,禮物還請帶回。”語委婉,拒意卻明。
第二日,拜訪另一位老翰林的結果更是直接:門房見帖后,上下打量了護衛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道:“近日府中事務繁忙,老爺無暇接待外客。江寧來的?蕭景珩?未曾聽聞。帖子且放下吧,若有暇,自會相請。”說罷,竟連禮單都未接,便徑自關了側門。
第三日,前往禮部那位司官府邸的護衛,連門都未能輕易進去。那司官門第顯赫,門房眼高于頂,驗看拜帖后,嗤笑一聲:“我家老爺公務繁忙,豈是隨便什么學子遞帖便能見的?趙文淵?江寧的府尹?呵呵,此地是京師!若無顯要手諭或同鄉大佬引薦,還是免了吧。”帖子被隨意丟在門房桌上,禮物原封不動退回。
其后幾日,投往那幾位名儒、御史府上的帖子,大多也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有的府邸門房尚且客氣,道一聲“老爺不在”或“心意領了”;有的則語冷淡,甚至帶著幾分毫不掩飾的輕蔑,仿佛“江寧來的學子”這個身份,本身便低人一等。那寥寥幾句曾在江寧引以為傲的“詩名”,在這高官顯貴多如牛毛、天下英才匯聚的帝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根本不值一提。
數日等待,換來的唯有一扇扇緊閉的朱門與一次次客套而冰冷的拒絕。
護衛們回報時,神色憤憤不平,卻又無可奈何。蕭安更是面露憂色,欲又止。
小院內的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壓抑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