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意尚未褪盡,白鹿書院內卻已因年終大考的塵埃落定而透出幾分早春般的活絡氣息。青石小徑上,往來學子步履匆匆,談間仍少不了對此次歲考的熱議,而“蕭景珩”三字,無疑是出現最多的名字。甲等頭名的殊榮,加之院長當眾毫不吝嗇的贊譽,已然將這位昔日頗受非議的庶子,推向了書院矚目的焦點。
蕭景珩本人卻似并未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盛譽之中。成績公布后第二日,他便如常出現在書院藏,依舊是那身半舊青衫,神色沉靜,眸光專注于眼前書卷,仿佛外間的紛擾議論皆與他無關。這份超乎年齡的沉穩與定力,落在一些有心人眼中,更添幾分嘆服。
午后,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積著薄塵的書架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蕭景珩正凝神抄錄一段前人策論,忽見一位相熟的書院雜役輕步走近,低聲稟道:“蕭公子,趙老先生請您過去一趟。”
蕭景珩聞,執筆的手微微一頓。趙老先生,名文淵,乃是白鹿書院中資歷極深、學問極博的一位教授,雖非院長,卻因其品性高潔、治學嚴謹,深受院中學子敬重。蕭景珩平日對其授課極為用心,課后亦常請教,深知老先生眼界開闊,不喜空談,于經世致用之學頗有獨到見解。此次歲考,他那篇關于漕運利弊的策論,其中一些想法便曾得益于趙老平日的點撥。
此刻趙老相召,所為何事?蕭景珩心中微動,放下筆,整理了一下衣袍,便隨那雜役而去。
穿過幾重靜謐的院落,來到書院后庭一處極為清幽的所在。幾竿修竹掩映下,露出一角灰瓦粉墻,便是趙文淵老先生平日休憩、備課的書齋。此處遠離前院喧囂,唯聞風吹竹葉的沙沙聲,更顯寧靜致遠。
雜役在門外輕聲通報后,便躬身退下。蕭景珩定了定神,推門而入。
書齋內陳設簡樸,卻處處透著雅致。四壁圖書環列,空氣中彌漫著陳舊書卷與淡淡墨香的混合氣息,沁人心脾。臨窗的書案上,筆墨紙硯井然有序,一旁的小幾上設著茶具,爐火正溫。趙文淵老先生正坐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上,手持一卷書,見蕭景珩進來,便含笑放下,目光溫和地打量著他。
“學生蕭景珩,拜見先生。”蕭景珩上前幾步,躬身行禮,態度恭謹。
“景珩來了,坐。”趙文淵聲音舒緩,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示意他不必多禮。待蕭景珩依坐下,他才撫須微笑道:“昨日歲考放榜,老夫看了你的文章,尤其是那篇漕運策論,心中甚慰。”
蕭景珩忙謙道:“先生過譽了。學生淺見,多是平日聆聽先生教誨,偶有所得,僥幸發揮而已。若非先生平日指點迷津,學生斷無此識見。”
趙文淵聞,眼中贊賞之色更濃,搖頭笑道:“誒,不必過謙。學問之道,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固然重要,然學者自身之悟性、之勤勉、之膽識,尤為關鍵。你那篇策論,能直指時弊,洞見癥結,已非尋常學子可比。更難得的是,所提諸策,雖略顯稚嫩,卻不泥古,不畏難,敢于設想,這份心系天下的胸懷與銳氣,最是珍貴。老夫閱卷之時,便知是你所為。”
他頓了頓,語氣轉為鄭重:“你院試雖僅得丙等,然此次歲考,能于眾學子中脫穎而出,獨占鰲頭,足見你近日來進境神速,根基日益扎實。詩文本是末技,經世致用方是根本。你能于此道用心,且頗有天賦,老夫心中,實是歡喜。”
蕭景珩聽到老先生如此推心置腹的肯定,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暖流,再次躬身道:“多謝先生期許,學生定當銘記教誨,繼續努力,不敢有絲毫懈怠。”
趙文淵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忽而問道:“景珩,來年二月,便是禮部會試之期。春闈大比,天下英才匯聚京師,乃讀書人一生之緊要關頭。你…可已有打算?”
蕭景珩神色一凜,迎上老先生的目光,坦然道:“回先生,學生確有志于明年春闈。雖知才疏學淺,天下能人輩出,然亦想前往一試,不負多年苦讀,亦不負師長厚望。”
“好!有志氣!”趙文淵撫掌輕贊,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期許與鼓勵,“男兒志在四方,正當如此!以你如今之才學見識,潛心準備,來年春闈,未必不能金榜題名,搏一個進士出身!”
說著,老先生緩緩站起身,走至身后那排頂天立地的書架前,略作尋覓,從中取出一只尺許見方、古香古色的樟木書匣。那書匣顯然年代久遠,邊角處已被摩挲得光滑溫潤,透著一股歲月的沉淀感。
趙文淵捧著書匣,走回案前,輕輕置于幾上,神色間帶著一種莊重與珍視。
“景珩,你過來。”
蕭景珩依上前。
趙文淵打開書匣,只見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一疊疊手抄的書稿,紙張泛黃,墨跡深淺不一,卻裝訂得極為工整。最上面一冊的封皮上,以端正楷書寫著《經義策要輯覽》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