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寒風卷過梅園,卻吹不散涵虛堂內灼熱的人氣。蕭景珩一詩一詞,如同投入靜潭的兩塊巨石,激起千層浪,余波蕩漾,久久未平。那闋《卜算子》的孤高堅貞已令人震撼不已,緊隨其后的《山園小梅》詩,尤其“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聯,更是被幾位評判老先生驚為天人,譽為“詠梅絕唱”,“千百年來恐無人能出其右”。
文會雖已近尾聲,然眾人情緒卻高漲至極點。再無后續詩作能引人注目,幾乎所有話題皆圍繞蕭景珩那兩首驚世之作展開。士子們聚在一處,反復吟誦品評,越品越覺韻味無窮,意境高遠。許多人圍攏在方才蕭景珩揮毫書就的詩箋前,看著那遒勁清瘦的字跡,嘖嘖稱奇,恨不能拓印一份帶回細賞。
“蕭兄大才!吾等今日方知何為詩如其人,何為為心聲!”
“有此二作,蕭兄之名,不日必將傳遍江南江北!”
“先前聞其院試丙等,吾還深以為憾,今日方知,定有隱情!否則豈有此等驚世之才屈居末流之理?”
贊譽之聲不絕于耳,真摯熱切,遠非先前對李晟的客套捧場所能比擬。蕭景珩被眾人簇擁在中間,應對著四面八方涌來的道賀與探討。他依舊一身素淡青衫,神色平靜,眸光清正,于一片贊譽聲中并未顯露出絲毫驕矜之態,拱手謙遜,語得體,只道“偶有所感,僥幸得之”,“諸位過譽,實不敢當”。其沉穩氣度,更令人心生好感。
與此熱烈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角落里的李晟。他面色灰敗,眼神陰鷙,先前那份案首的矜貴與自信早已蕩然無存,只余下難堪的慘淡與揮之不去的怨憤。他僵立片刻,眼見無人再關注他,最終猛地一甩袖,帶著幾名同樣灰頭土臉的黨羽,近乎倉皇地疾步離去,背影狼狽地消失在梅園曲徑深處。
人群之中,有一道目光始終追隨著蕭景珩,那目光清澈明亮,蘊含著越來越濃的驚嘆、欣賞與一絲難以喻的復雜情愫。目光的主人是一位身著鵝黃綾襖、外罩雪白狐裘的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容顏秀美,氣質清雅,正是江寧府頗有才名的林婉兒。其父乃本地致仕的翰林編修,家學淵源,她自幼耳濡目染,工詩詞,擅丹青,心氣頗高,等閑人物難入其眼。
此次文會,她本隨父前來,意在觀摩學習。初時見李晟詩作工麗,雖覺不錯,卻也未覺格外驚艷。直至蕭景珩起身,一闋《卜算子》吟出,那詞中蘊含的孤寂與堅貞瞬間擊中了她的心扉。而后那首《山園小梅》,尤其是“疏影”、“暗香”一聯,更是讓她怔在原地,心中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波瀾。
她怔怔地望著那被眾人簇擁卻依舊沉靜如水的青衫少年,只覺得此人才華橫溢,氣度非凡,與自己平日所見的那些或夸夸其談、或附庸風雅的所謂才子截然不同。他的詩,有魂,有骨,有超逸絕塵之境。人亦如其詩,于低調中見鋒芒,于沉靜中蘊涵養。
“婉兒,可是看呆了?”身旁一位相熟的姐妹掩口輕笑,打趣道,“也難怪,這蕭景珩今日之表現,確實驚才絕艷。往日只聞其名,未見其才,今日一見,方知盛名之下無虛士…哦不,是深藏不露呢。”
林婉兒驀然回神,白皙的臉頰微微泛紅,卻并未否認,只輕聲道:“其詩…真好。非僅辭藻,更在神韻氣格。‘疏影’、‘暗香’之句,恐非靈光乍現,乃胸中丘壑自然流露。”
“哦?”那姐妹笑意更深,“能得我們眼高于頂的林大才女如此贊譽,可真是難得。我瞧那蕭公子,雖衣著簡樸,然眉目疏朗,氣度沉凝,確非池中之物呢。”
林婉兒聞,不由再次抬眸望向蕭景珩,恰見他正耐心解答一位老者的疑問,側臉線條清晰,神情專注而溫和。她心中微微一動,一種混合著欽佩、欣賞與些許朦朧好感的情緒悄然滋生,目光也隨之愈發柔和明亮。
而另一側,化名“梁清”、一身士子打扮的梁婉清,靜立于一株老梅旁,并未隨眾人上前。她望著那成為全場焦點的身影,清澈的眼眸中亦流淌著毫不掩飾的激賞與自豪。她親眼見證他如何于逆境中步步為營,如何于打壓下隱忍蓄力,今日更是以絕對的實力,一舉扭轉乾坤,贏得滿堂由衷的敬重。這份心智與才華,讓她心潮澎湃。
然而,當她的目光掠過那群圍攏著蕭景珩、眼中閃爍著傾慕光芒的年輕女子,尤其當注意到那位容貌秀美、氣質出眾的林婉兒,正一瞬不瞬地望著蕭景珩,眼中欣賞之意幾乎要滿溢出來時,梁婉清唇角那絲欣慰的笑意不由得微微淡去。
她下意識地蹙了蹙眉,心中掠過一絲極細微、卻不容忽視的異樣感。那感覺酸酸的,澀澀的,像是原本獨屬于自己的珍寶,忽然被許多人發現并爭相贊嘆,雖知其依舊屬于自己,卻仍不免生出幾分莫名的占有欲和一絲難以喻的酸澀。
她旋即暗自失笑,搖了搖頭,試圖驅散這不該有的情緒。自己與他,如今不過是志趣相投的知交好友,他有此成就,自己該當為他高興才是,何以竟生出這般小女兒家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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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林婉兒的方向,見那林才女依舊專注地望著蕭景珩,那眼神…梁婉清心中那點微妙的不適感又悄然浮現,讓她輕輕哼了一聲,雖極輕,卻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淡淡醋意。
這時,林婉兒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她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方精心繡制的梅雪圖案的錦帕,又取過一支小巧精致的紫竹狼毫筆,略一沉吟,于帕角飛快地題了兩行小字。繼而,她蓮步輕移,竟朝著蕭景珩的方向走去。
梁婉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過去。
林婉兒走至人群外圍,略等了片刻,待蕭景珩身周稍空,方上前一步,微微福了一禮,聲音清柔如春溪流水:“蕭公子。”
蕭景珩聞聲轉頭,見是一位陌生少女,容貌秀雅,氣度不俗,便客氣地拱手還禮:“這位姑娘是?”
“小女林家婉兒,家父乃前翰林編修林翰。”林婉兒落落大方地自報家門,臉頰微紅,卻目光清澈地望著他,“今日聞公子詩作,驚為天人,尤其‘疏影’、‘暗香’一聯,道盡梅之神韻,婉兒佩服之至。”
“原來是林小姐,失敬。”蕭景珩神色溫和,“林小姐過譽了,景珩愧不敢當。令尊林老先生學養深厚,景珩久仰大名。”
林婉兒見他態度謙和,并無絲毫得意之色,心中好感更增。她雙手奉上那方題了字的錦帕,柔聲道:“公子高才,婉兒無以為敬,偶得一方拙帕,于角隅題小句‘聞道梅魂雪魄句,始知文字有真香’,聊表欽慕之心,望公子不棄。”
此舉一出,周遭頓時靜了靜。眾人皆知林婉兒才高眼高,今日竟主動贈帕題句,其心意可謂昭然。許多目光在蕭景珩與林婉兒之間來回逡巡,帶著幾分探究與玩味。
蕭景珩微微一愣,顯然未料到對方如此直接。他看向那錦帕,繡工精良,題字清秀,句意亦雅致。他略一沉吟,并未立即接過,只拱手道:“林小姐謬贊。小姐錦心繡口,字句清雅,景珩感佩。然此帕乃小姐貼身之物,景珩不敢唐突收受。小姐厚意,景珩心領了。”